厕所的门没有锁

电话再次打过来。苏摩侧躺在床上,背后扣着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霍尔顿刚刚离开学校。这是第三还是第四通电话来着?苏摩看着屏幕上显示出的名字。打吧,打吧,打到没电为止,他略带恶意地想。对面下铺的小男孩小声和他爸爸嘀咕了什么。父亲回了一句,然后抬头带着尴尬神色地朝苏摩笑笑。铃声终于停下来,苏摩关掉了来电声音和震动。他重新把注意力转向车窗外。这是往南方的火车。几个小时前,光秃的枝条还落寞地支楞在阳光里。现在,天色暗下来,树木却重新焕起生机。

女人来时,景色恰好从苍黄转向绿意。列车员用手拍拍苏摩对面空着的中铺,“这儿行吧。”“行李放哪里呀?”“你看床底下有没有地方?不行只能放上面。”“上面?”“这上面。嘿,里边。”列车员走了。女人拖着行李箱艰难地挤进隔间。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阿姨,床底下都满了。箱子放那上面。”小孩子忙不迭地指挥。女人绝望地抬头看了看上铺放行李的地方。

“我帮您放吧。”除了小男孩,临近铺位的人不是不在就在睡觉。苏摩从中铺探身去提那个行李箱。“您得帮我托一下。”箱子比想象的轻很多。接箱子时,苏摩注意到女人的手保养得很好。“谢谢。”女人看着苏摩把箱子摆好。她先是转身面向自己的铺位,用手抓了抓床侧面的栏杆。然后又回身。“恩……这怎么上去?”苏摩这才面对面仔细看她——比他大几岁的样子,五官精致,画着淡妆,头发染成棕色。这真不是坐火车的人,苏摩心想。“那下面有个踩的。”他伸手去指。“啪嗒”。小孩已经不甘落后地把脚蹬扳开。“哦,谢谢。”女人试着用细跟鞋的前部去踩那个脚蹬,一下子打滑,险些撞到苏摩的床。他想说点什么。她已经褪去高跟鞋。

女人上床后整理了一下衣服,便翻身向里躺下,睡了或是怎么的。苏摩回过神。刚才这一会儿功夫,天完全黑了。他拿起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却发现未接来电又多了一通。车厢里的灯适时亮起来,夜色溢满车窗。

天亮后,火车停在草原上。苏摩站在齐膝高的草丛中,连绵不绝的暗黄色尽头,蓝色的天落在蓝色的水面上。苏摩试着在其间找出地平线的位置,但失败了。浓厚的云沿着远处山峰飘行,所过之处,黑色的山顶冒出积雪。手机是这时候响的。声音很大,不远处岸边的鸟群全被惊起。它们又引得更远处驻足的人群不再观赏风景,全都看向苏摩。他紧忙想找出手机——接听也好,挂断也罢。这时他才想起手机不在自己身上。没电了,所以它被遗忘在火车里。他意识到这个电话非接不可,必须回去找手机。这时草已经长到齐胸高,来时的路也消失了。火车越来越远,只能隐约看到车头喷出的烟柱。铃声已经响了好多次,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他对一起来的朋友说,“快,快。”可对方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苏摩慌神了,害怕了。

苏摩睁开眼睛,女人被手机照亮的脸差点吓到他。女人一边低声讲着电话,一边小心翼翼下床走到过道里。苏摩一时搞不清时间地点。床在摇晃。这样他想起自己正睡在火车的卧铺。他试着去听她说些什么,然而女人怕吵到睡觉的人,声音很低。过了一会儿,苏摩放弃了。他僵硬地平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的梦。很久,苏摩才停住和想象中对手的争论。他翻身下床去厕所。

女人就坐在过道的折叠凳上,苏摩拐出隔间时险些撞上她。她已经打完电话,但看起来没有回去睡觉的打算。 “我上厕所。”苏摩很小声地说了一句,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女人讲。回来时,苏摩才注意女人也许是在微微抽咽。走到铺位旁边时,苏摩迟疑了一下。最后他没有径自上床,反而在她对面位子坐下。女人没有什么表示,甚至没有抬眼。这弄得苏摩不知该说话还是离开。隔了他以为很漫长的一段时间,苏摩终于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你没事吧?”女人依然没有动作,直到苏摩半个身子已经离开座位。

她说她受不了了。她说她应该和她女儿在一起。她说起父母。她还说了很多,但因为那软软的南方口音,苏摩一点连贯不起来,只懂得她也很难过。苏摩拨开窗帘。窗外的景物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只有沿着铁道的灯一盏接一盏地倒退。两盏灯光亮的间隙,黑色背景下玻璃反射出女人的影子。女人已不再说话。火车正路过小城,“镜子”里的她头上现出橙色的光晕。微弱的亮光里,苏摩再次直视她。虽然只有轮廓是清晰的,但还是很美。“这能抽烟嘛?”“这?不能。”苏摩想解释,“封闭车厢……”但女人已经掏过一支烟。“要吗?”

烟是细长的,衔在女人的手指尖。苏摩以前没见过如此优美的烟。她点着后深吸一口。烟雾散开了,却闻不到味道。苏摩后悔了。女人好像看穿了他,这次她没有问话,直接把手中的烟递给苏摩。苏摩咬住过滤嘴时感到一点甜味。他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吐出去。“只用嘴含一下的话,不算。”,女人笑了,这是第一次。她重又取出一根烟,自己点着。“嘿!别在这抽!中间抽去。”刚巧巡夜经过的列车员压着嗓子朝他俩喊。

车厢中间用来吸烟的地方不大,她靠外,苏摩靠里。苏摩一支烟抽完时,女人又递上烟盒,但他没再接。这一会儿只有女人独自吸着。苏摩不敢一直盯着她看,只好一会儿望向窗外,一会儿落向自己的脚尖,一会儿也会注意她肩膀上的头发、白色衬衣、绿色外套、牛仔短裤还有细跟鞋。终于女人把烟头丢进脏兮兮的铁皮烟缸。苏摩先是看着她的侧脸。当她转过头,苏摩又急忙把目光移到她的肩膀。

然后她探身过来吻苏摩。苏摩原先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吻,他无法逃脱,甚至无法呼吸,他感到自己要被她吞噬一般。当他终于知道该如何配合时,她又停下来。她望向苏摩的身后,苏摩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厕所的门没有锁。他转回头。两人脸几乎贴到一起。两节车厢衔接的部分,直晃得人站不稳。女人露出微笑,第二次。她笑着摇摇头。厕所的门没有锁。

当她再一次弄醒苏摩时,天蒙蒙亮。“麻烦帮我把行李拿下来好嘛?谢谢。”“哦。”苏摩先是迷迷糊糊的,清醒后就利落地把行李帮她取下来。女人再一次道谢,然后拖着行李出了隔间。没多久火车停了。天色还是太暗,一闪而过之间苏摩看不清牌子上的站名。

火车重新启动。苏摩在睡着之前记起昨晚的梦。他掀开枕头,拿出手机。凌晨六点多。一长串未接来电,苏摩迫不及待地拨通那个号码,手机里响起等待应答的鸣音。

苏摩等着,然而鸣音一下接一下,却没人来接电话。也许在睡觉,苏摩想,现在太早了。

就在这时,电话通了。

“你在哪?”

死刑者

地牢到刑场是一段很长的路。行刑那天很热。虽然衣不遮体,但还有很多汗顺着小腿流到脚踝。那里是被铁链磨烂的伤口。一阵阵的刺痛传来,我站不稳。当士兵再一次猛拉锁链时,我跌倒下去,嘴破了,血味呛到嘴里,我差点吐出来。

那几个士兵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拖着我继续走。我跟不上脚步,也就爬不起来。最后干脆躺在地上,只是不停变着姿势翻滚扭曲,好让摩擦的疼分散到身体不同地方。

士兵拖行得愈发快,我猜想这满地翻滚扭动,大概是特意为围观的人群上演。这路两边满是人,他们兴许看得高兴,却依然静悄悄的。坑儒之后,人们即使在家里也尽量安静着,到外面就更是无论何时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浑身疼,便不觉得那么饿了。早上的时候,狱卒确实端来了断头饭。那一大块熟牛肉,让我几乎呕干酸水。自从见过那些尸体后,我便不能再吃肉了。

当时那些尸体就在我面前,而我自己则满手血肉,吐得有气无力。“站着别动!”那是官差的喊声。我开始拼命地跑,向着村外的河,身后有忽远忽近的犬吠。来不及喘气,我就跳进河里,奋力往对岸游。那天刚下过雨,水很大。一股湍流,我被卷得失去平衡。我努力地蹬着腿,然后撞到河中间的石头棱角上。吭哧一声,水灌进嘴里。水流把我推到岸边,却不是对岸。我还想站起来跑。狗已经咬住我的腿,只感到骨头都在发疼。然后锁链径直套在头上。

处理尸块的工具上有我的手印,也有证人看到我潜回到村子里。县衙里我不停地喊着冤枉。板子打下来,直到我停不住地抽搐。恍惚间,我闻到肉烧熟的气味,我的胃又翻腾起来,接着吐到拿着烙铁的差役身上。

想起那股气味,我哆嗦了一下,发现自己刚刚昏过去了。我趴着。血合着汗,刺着眼睛。

“冤枉!冤枉!”我猜想这也是人们盼着我喊出来的。然而声音已经哑了,那声音在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旁人听上去也许更像是濒死野兽的呻吟。这奇特的声音刺激到了人群,他们比刚才吵闹了一些,发出些不明所以的嗡嗡声,但就只有那么一瞬间。然后人群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也许是这一段表演让牵着我的兵士感到满意。他们慢了下来。我这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胸口、膝盖已经磨破了一大片,后背也传来疼痛。我用手背碰了碰下巴,那里有些血、汗和土混在一起,分不清颜色的泥状物。

当时那么多人的血混在一起流到地上时,也有些类似的糊状物。

刑场在一个十字街口。那是为了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毕竟在二世即位后,凌迟就不再那么常见了。我慢慢地穿过人群,两旁看不出任何情感。只有一个小孩,努力地缩向妈妈身后,他的眼睛里有一些不同于麻木的恐惧。这让我很开心。

行刑者是个瘦到佝偻的老人。他站在刑台上,哆哆嗦嗦地。不过在我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我注意到在他颤抖身躯的衬映下,那一双手显得格外稳定。错过之后,我依然用眼角去看那个老人,他大概是见我到了,便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木盒子——里面满是细小的刀子。他把刀子一把把地从架子上拿下来,迎着阳光摆弄。不时地,刀子的角度会正巧把阳光刺到我的眼睛。我感到难受就把头转回来。

兵士猛地一拉铁链,我跪倒在刑台上,接着几根锁链将我牢牢缚在原地。好一会儿没有动静,除了热。头越来越沉,几乎要垂到地上。这时候,我的妻子走过来。她恰好端着一碗水,跪到我身旁。我探头去够水碗,但她却没立时给我水,反而把水碗放到脚边。她伸出双手抱住我,然后香了香我的脸颊。她俯身拾起水碗,转身向刑台下走。我想喊她,却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开始一片片地剥落。

等到她身无一物,我才注意她的身体白得没有丁点血色。接着那些皮肤也裂开了。等到她走到刑台边,准备下台阶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变成了我看到的尸体模样。终于她再也拿不住那个水碗了。水碗掉到地上,水顺着台阶流下去。我又干呕起来。

这样,我才注意到县令已经在宣布我的罪状。不知道是不是见过那些尸体的缘故,县令念得磕磕巴巴的。我有点迫切地去看刑台下的人群,结果那里仍然只有一堆死人一样的目光。我想起他的话:

“我国的人真能如猪狗一般的忍。”

是呀,这些人只是来看一场凌迟表演,再可怖的罪绝不能让他们动容。我想起和他的约定,努力清了清喉咙,尽可能清晰地喊:“冤枉!冤枉!”

“杀人然后被杀,或者带领猪狗一般的人起来反抗,孰难?…… ”
“难的留给你,容易的就由我来做吧。”

既然已经失了一切,那些猪狗们也许可以从烂污圈的里迈出一步了吧?他们是不是见过尸体了,即使猪狗看到那样的东西也不能再忍耐了吧?他会撒布谣言,说我是被冤枉的吧?——毕竟没人相信一个人可以会自己的至亲也作出那种事。他会把这一切罪孽推给这个国吧?他能带领他们了吧?

县令已停了。死一般的静。人们都在等老人。

那老人终于嗦嗦地上前,手里是一柄细长如针一般的刀。我的眼皮裂开了。人群终于又发出一些嗡嗡声。这许多天来,我已习惯了疼。于是第一下,我一点也不觉得什么,只是不能眨眼后,不一会儿,眼睛就涩起来。

不过到了第三天,我也会疼得受不了吧。浑身血污,腐烂发臭。再也没人敢走到这个路口,即使是行刑的老人也会皱眉犹豫。

那将是一个崭新的国。

任何人都可能战栗,然而我却不怕。

作家与侦探

看到“豆瓣我说”超微小说活动(128字之内),正好之前兔子集里有个不用了的点子,拉论文的间隙就写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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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谋杀完美无瑕,侦探困扰又疲倦地陷在躺椅里。他再一次梦到那位遇害的作家,死前他的连载正陷入僵局。阴霾的下 午,炉火旁,一筹莫展之际,闪电划过。作家惊醒过来,面对空白的稿纸,依稀记得梦到自己笔下的侦探。”

书的故事

那本书并不厚,黑色硬皮,边角稍有磨损。书的封面和封底未题一字,只有扉页中间手写着:

“献给娜娜”

陶峦得到这本书是个意外。那时候已经停课了,陶峦想借本博尔赫斯的小说集打发时间,然而闭架处的大婶拿错了书。这倒不怪那嗑瓜子的胖女人,因为书脊贴的索书号和陶峦在电脑上查到的一样。
陶峦心想这大概是图书馆入库时出了错。他本打算去问问如何报错,但随手一翻却又对书起了兴趣。书用的是简体字,但陶峦翻来覆去也没有发现书名作者,连书号条形码那页都欠奉,更不必提“序”或者“跋”了。翻过扉页,故事就开始了。

“李德看着老妇人朝散落在地上的那堆书扑过去,结果被那个他不认识的歪嘴男孩一脚踹在肚子上。歪嘴捡起一本书,用打火机小心翼翼地烧。李德看到书角开始发黄,接着卷起黑边。火苗噗噗地着起来。
“歪嘴蹲下去,手里还拎着书。那女人蜷在地上微微发抖,他就把火苗抵到她的头顶。李德仿佛闻到那些发丝烧焦的味道。女人哆嗦着缩了一截。她抬起头,忽然间发狠抓向歪嘴。歪嘴显然吓了一跳,书掉在地上。但他马上回过神,一下抓住女人的双手。他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接着又一个,接着又一个。李德发现自己眼花了。一直到歪嘴停下来。他才看清老人倒在地下,静悄悄的。
“‘操他妈的。’歪嘴摸摸自己的脸,那里有一道血印子。歪嘴捡起地上的书重又点着,一甩手扔到书堆上。泼了油的书堆窜起火焰。
“‘东方红,太阳升……’歪嘴起了个调子,众人一起吼开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李德看到歪嘴双手比划着拍子,活像个指挥家。
“他们唱了一会儿,火苗逐渐低了。‘带她剃头去’,不知谁喊了一句。李德看见歪嘴一下收住了拍子,但依然盯着火苗。李德回过头,几个人已经架起软绵绵的她。大家走了,歪嘴也走了。火熄了。一阵风吹过,焦黑的纸片沾到李德的裤子上。李德忽然有点同情那个老人,这是他从没有过的。
“再去看那些化为灰烬的书时,李德发现角落里的那本书——被火缩小了一圈,边角熏黑了,但大体还是完整的。他弯下腰,这时同伴开始喊他的名字,但李德还是捡起了那本书。他把书揣进怀里,快步走出院子。”

陶峦最初只读了几页,因为他对所谓的“伤痕文学”一点不感兴趣,而且故事看上去也没什么意思。他把故事的人名以及开头几句话复制到百度搜索,但没找到看上去和这书有关的内容。陶峦又试着看了一些经典伤痕文学的简介,再一次没有头绪后,他便随手将这本书丢到一边。
再去读这本书,是一周之后陶峦上网时偶然看到一个知青小说的介绍。他记错了那本书里的人名,误以为简介说的正是半个月前他借的没名字的书。陶峦先在自己桌上找了半天,最后去翻那个已经躲回家室友床上的杂物堆,这才把那本书刨出来。他翻着找到其中插队的段落读,可惜和网上的简介完全不是一回事。

“李德看到村长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出屋子。他依然伏在草垛后面大气不敢出,直到来时的那条土路上再也看不到村长的影子。
“一进屋,寡妇就跑过来抱住李德,把头贴在他的胸前。李德又一次帮她整好衣服,同样刻意不去看她那袒露的胸部。女人很温煦地任由他摆布,完全没有白天里那歇斯底里的样子。有时候李德甚至怀疑她此时是清醒的。可惜每次这样想时,女人雾蒙蒙的眼神以及白痴般的笑容,都会让李德倍感沮丧。
“最后,李德坐到床边,寡妇斜身搂着他的腰,头枕在他腿上。每一次他们就这样一直并排坐到天色泛白,仿佛一种仪式。然而今天李德有了不同的计划。他曾听说和那些疯子多说说话,刻意帮他们恢复理智。李德不知道能和这农村女人说些什么,所以他决定读书给她听。
“知青本是不能带书的,李德却在被褥里偷偷夹了一本。他已经忘了书的来历,只记得这本书是某件随身携带的纪念品。
“窗户透进月光,李德翻开书,开始读那些光下的文字。女人一开始毫无觉察,然而慢慢地女人松开搂着李德的手臂,她抬起身,接着看到李德捧着的书。
“李德被猛地推倒在地。书掉了。女人先是缩到墙角,接着在李德发愣的功夫,女人爬过来,抓起地上的书,用双手猛地撕扯。李德急忙冲过去抢那本书。焦黄的书页裂开了。女人向后倒在地上,手里还死攥着一些纸片。她拼命撕碎这些纸片,然后扔向空中。
“屋里的时间静止了好几秒钟,直到所有碎纸片落到地上。李德抄起年轻的寡妇,把她压到床上。整个过程中,女人一直发出某种嚯嚯的声音,就像李德每天在草垛后面听到的。”

陶峦继续读这本书是因为一个怪人,那会儿他本已在去图书馆还书的路上。
“同学,同学。”喊住他的人不像是学生。陶峦本以为是问路的,但他随即想到封校之后学校里不应该有外人。“同学,我能看看你这书嘛?”
陶峦纳闷地把书递给他。那人陶醉般地不停抚摸书的黑色硬皮——好像忘了陶峦的存在,直到陶峦忍无可忍。“诶,您什么意思呀?”
“这书卖给我吧,您开个价。” 那人缓过神来。
“我操,你有病吧。书给我。”陶峦想拿回书,那人却退了一步。一连几次,陶峦有点急了,“操!你干嘛呀?抢东西呀!”他的声音大了些,旁边的行人都朝这边张望。那人迟疑了一下。趁这功夫,陶峦一把抢回了书,转身就走。
“诶,同学,同学,书再给我看一下。”
这什么情况,陶峦一边走一边想。但他转念决定把书续借一个月,再读读。

“天亮了。李德筋疲力尽。他想回家,但不知道往哪走才是安全的。起初他随着人流,但几声枪响,‘坦克!’有人喊,人群又乱了。后面的人忽地向前猛挤,李德被推倒在地。他挣扎地想站起来,却看到无数条腿在眼前晃来晃去。几个人踩到李德身上,他感到一阵气闷,然后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人群散了。李德起身时,感到肋部一阵刺痛。四周躺着好些人,不只是被推倒踩踏的。他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肋部,疼痛还有地上的血让他很慢很小心地走。太阳已经出来了,他跟着自己的影子。远处还有零星的噼噼啪啪地响声,很像年关时的爆竹响。
“正是平常上班的时间,但李德家所在胡同的所有院门都紧闭着。胡同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女孩靠墙坐着。她捂着自己的腹部,衣服上斑驳着红色。
“‘走,我带你去医院。’李德想去扶她,但弯腰的动作几乎让他咬碎牙齿。
“女孩动了动嘴唇,李德听不清楚。女孩又说了句什么,李德觉得好像是‘给我念念书吧’。‘这是什么鬼话,我应该找人帮忙’,李德心想。但他不由自主地坐到女孩旁边,因为他恰好有一本书。那本破破烂烂的书,李德仿佛预感了什么,这些天总是带着它。他想起自己插队时,好像就曾为村里一个濒死的寡妇读过这本书。他翻开书,手上的血蹭红了纸张。他读了起来。
“读完一章,李德又再摸了摸女孩的脉搏。他收好书,站起身,离开她,迎着阳光,走得很快。‘嘿,哥们,别往那走了。不要命啦’,他听到有人朝他喊,接着几个人冲到来想把他拉到一旁。他一言不发地挣脱他们。他的肋骨不疼了,他飞跑起来,直到看见一队缓慢行进的士兵。李德停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些兵一边走一边喊着。
“‘我艹你大爷!’李德大吼了一句,然后朝他们冲过去。那些兵离他越来越近,接着他觉得眼前一黑。”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那些天,陶峦越来越不舒服。但因为不愿意被隔离,所以他一直没去看病。当天晚上他实在难受,很早便躺下,并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校医院。然而直到半夜浑身不舒服的他都睡不着。最后无计可施的陶峦打开应急灯,在被窝里继续读这本书。这书他总读不下去,这会儿倒是期望它能给自己一点困意。

“李德侧躺在地上。阳光照着他,但他冷得发抖。怀里的书掉在面前,完全被血弄湿了。李德闭上眼睛,他忽然记不起书里的故事。他很想翻开书看看第一页。因为他知道自己看过读过很多遍这本书,只要看到第一页一定能想起这个故事。他集中精力想挪动自己的胳膊。
“就在这时,一些人在李德身边吆喝开。他发觉自己被抬了起来。睁开眼睛,天空中的景物快速地移动着。他头晕目眩。这样,他想起,那本书好像讲的是一个瘟疫流行的城市,还有一个死去的学生。他失去意识前,只能想起这么一点。”

第二天,陶峦一直没起床。他的室友直到傍晚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当他们试着叫醒陶峦时,他已经浑身冰冷。半小时后,陶峦被放在黑色塑胶袋里抬出宿舍楼。同屋的四个人因为他的死被隔离了两周,好在他们都没有发病。

瘸子的故事

挎着胡琴的瘸子进来时,酒馆里只有一位微醺的客人。他喝了一整天,完全不在意杯碟桌面覆着的一层黄土。两千年的时间,奴隶们修筑的长城包围了整个帝国,但匈奴的沙依然随风涌入。
“好心的老爷,请让我为你弹上一曲吧。”瘸子已经搭上了弓弦。

咿咿呀呀,
天地曾经混乱,
始皇一扫纷争统六合。
天地曾经虚假,
始皇修书去伪存真理。
第一本书指明了天地星辰的运行;
第二本书指明了生老病死的规律;
……
太阳给予生物光明和温暖,
始皇恩赐人民真理与秩序。
……
咿咿呀呀。

胡琴停了。瘸子托着衣服的下摆,身子弯得像弓。那客人却不朝这边看一眼。
瘸子跪下去,“最仁慈的老爷,风刮了三天,遇不见一个行人。请您可怜可怜我吧!”
“你知道吗,咸阳最卑贱的奴隶都比你唱得更好。”
安静了一会儿,瘸子抬起头。店里没有其他人。
“最仁慈的老爷,请让我再为您弹唱一首歌,您在咸阳绝对听不到的歌。这不是皇帝的礼赞,也不是真理的颂歌,只在边陲才有人敢弹奏这样的歌,因为它只讲了一个瘸子的悲惨故事。”
弓又搭上了琴弦。

咿咿呀呀。
最仁慈的老爷,也许您不会相信。但我,一个最最卑贱的瘸子,曾属于咸阳最有名望的贵族。我的家族在皇帝获得蓬莱仙丹之前就已经在侍奉他了。如今我的舅舅们依然是帝国最重要的大臣,而我和弟弟一出生就被安排去修编“全书”。
慈悲的老爷,是呀,您的眼神透露出惊讶与不屑。但这千真万确,全书并不是始皇帝一人所写,内容也并不像太阳那般永恒。咸阳的宫殿里,几千人不断修改着全书。每个月帝国所有的全书抄本都要更新,这不仅是为了保证书的完好无损,也为确保陛下永远正确。
老爷,您在摇头。但这不是疯话,如果我们现在去图书馆,我可以为您指出“这本”全书和二十年前的有哪些区别。

是的,我可以背出全书的所有文字,这是我七岁就必须做到的。十五岁的我学完了修编全书需要的所有知识,但我宁愿选择去游历帝国,这是因为我的弟弟。我的弟弟五岁便把全书倒背如流,十二岁就和权威修编者争论对错。待我毕业,他自己就是修编的权威。掌握全书,就掌握了帝国的真理,家族对他的期望不言而喻。
舅舅们应允了我的请求,他们对我不抱希望。一开始我还幻想游历可以让我超越一辈子躲在书斋里的弟弟,但不久我就发现这想法如此荒谬——咸阳的王孙们热爱游历源于他们的无知。既然全书忠实地记载了帝国的一草一木,我每经一处也就不过是印证其中的内容。

我沿着驿道向西,直到帝国边缘。那里的长城雄伟、和山脉融为一体,这景象却依然和全书记载的一模一样。那里的智者通晓“天圆地方”、“过恐伤肾”,这理性却依然源于我的祖先为始皇帝编写的第一版全书。我失望至极,准备返回咸阳。
然而当晚酩酊大醉的我向店家吐露了苦恼。
“你想去看看帝国外的蛮夷世界嘛?”
第二天醒来,我只记得店家这句话。起初我还认为这是一句玩笑,然而当我准备踏上归途时,这句话竟压抑了脑海里所有其他的念头。

跟随着一队偷入帝国的波斯商人,我包裹着羊毛大衣,用木棍支撑身体,在昆仑雪山上行走。星星几乎垂落到头顶,风吹得人无法呼吸,一时间我怀疑店家和波斯人贪图钱财,打算合谋害死我。接着我们便来到了长城脚下。这里城墙只有几丈高,不及平原上的十分之一。几个波斯人甩出绳索攀援而上。我再将他们垂下绳索系在腰间,由他们提拉。就这样我翻越了长城。
我继续随着商队西行,蛮夷世界超乎我的想象。那里没有统一的帝国,而是存在很多个国。这些国之间没有固定的边境,也没有城墙包围。商队可以在国之间随意穿行。那里也没有唯一的真理,每个人只相信自己的观点。
我在水中的都市见到人们用铜管镶嵌玻璃,放大遥远的事物。他们以此观察星空,宣称世界是个围绕太阳运行的圆球;我见到有人切开动物和人的尸体,证明血气运行的本源在于心而不是阴阳;我在各国都遇见过修行者。他们相信人的理性源于偷吃天神的果实,这也是人痛苦的根源。他们还说我们杀死了天神的儿子,因此我们必须赎罪;我还到过国与国交界处的村落,那里的人认为国才是一切痛苦的来源,他们拒绝神明和皇帝,相信自足劳作才能幸福生活。
但最令我惊讶的却是,每个夷人都可以拥有书籍,有些智者甚至凭空编写自己的书籍。那里的城市也有图书馆,但图书馆保存着一千种不同的书,而不是一千套同样的全书。我脱离了商队,在一座书目最全的图书馆居住了五年,却来不及看完藏书的十分之一。
而后我开始想念家乡。直到另一支打算前往帝国的商队经过,我跟随他们再一次翻越城墙,返回咸阳。

家族惊讶于我的归来——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我被安排到我弟弟的手下工作,他已经是修编全书的最高权威。他可以规定帝国的真理,但在我眼里竟是如此愚蠢。我有权列席阿房宫中举行的全书议事会,有时陛下也会御驾亲临。然而议事会的内容在我看来也荒诞不经,他们围绕着全书中毫无意义的小事争论不休,却不肯睁开眼睛看看真实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他们争论了几个时辰“始皇帝的智慧究竟是天赋更多还是后天取得更多”——这会导致全书中一系列句子调换位置。我再也不能忍耐,冲到朝堂中间,当着陛下的面呵斥这些愚蠢的大臣。
“我们在这里凭空猜测世界的面积,那些蛮夷反倒计划通过航行验证世界的形状。我们只关心牛马哪种动物的灵性更高,那些蛮夷们却在切分尸体研究生命的构造,”
我开始背诵全书中那些最不合常理的话,然后指出它们是如何歪曲事实的。我好像发疯一般,直到我弟弟忍无可忍大声制止了我,命令兵卒将我送回府宅。

回到家中,我意识到自己犯了的大错。我不仅当着始皇帝的面质疑全书,还不小心说出自己曾经到过蛮夷之地。这足以让我遭受凌迟,还可能牵连我的家族。
我急忙焚烧我带回的那些“邪书”。我心烦意乱,以至于当注意到我弟弟时,他看上去已经在那里读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读这些书,因为一旦读过,至少也会被剜去双目。我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天色逐渐暗下去。
“你说得对,我们太蠢了。”终于他合上那本书,“但现在,我们恐怕都要死了。”
就在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我让他坐下,开始讲述我读过的书。我讲了夷人如何认为世界上的所有生物起源于一个共同的祖先;我讲了为何我们的世界只是环绕太阳运行的六个星星之一;我还讲了那些虚构的悲剧,它们是假的,却比真实更加动人。我说得很快,但我的弟弟有过耳不忘的能力。
梆鼓作响,三更天。府中忽然喧闹起来。皇帝的军队出动了,他们总是在深夜抓人。天明时,城市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祥和。我尽可能多说一点,直到火光靠近屋子。
接着我拿出最后一件法宝——那是波斯人送的一支火铳,它比弓箭威力更大。皇宫中也许藏有一样的贡品,但士兵不可能见过这东西。
当领头的士兵靠近时,一声巨响,那个士兵的胸口出现一个血洞。所有人的吓呆了。虽然我弟弟就在我身边,但我还是大声喊道:
“现在!跑啊!到边境去!去找那些商队!到蛮夷世界去!”
我用力推他,他才回过神来。士兵不敢前进,只能拼命放箭。我一边看着我弟弟翻出后窗,一边还击。当然,我不可能逃脱。火药用尽后,士兵们一拥而上将我抓住。但我相信他们来不及去追上我弟弟。

第二天,我就被绑在咸阳街头凌迟处死。所幸我的家族没有受到过多的牵连,显然他们和我划清了界线。
一开头刽子手就割断了我的声带,让我不能出声。许多孩子被组织来观刑,监斩官反复告诉他们,蔑视皇帝,蔑视真理就是这样的下场——和我还是小孩时听到的完全一样。

咿咿呀呀。琴声停了。
客人已经放下酒碗,凝视着这个瘸子。瘸子的身子依然弓着,托着衣服的下摆。
只有风声。
“最慈悲的老爷,您听懂了嘛?我才是故事里的弟弟。我逃跑时被乱箭射中了小腿,落下了残疾。事件后,皇帝命令严查边境,再没有人能翻越城墙。
“我这样讲故事,是因为我相信这样的结构最能吸引您听下去。我是一个除了修书什么写不会的蠢人,求您可怜可怜我,别让我活活饿死。”
客人掏出钱袋,一不小心将好几枚大钱掉在地上。瘸子赶紧趴到地上捡起来,接着他重新挎上胡琴,一拐一拐地出了酒馆,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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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叙事结构源于博尔赫斯的《刀疤》。

凶手

一 孙虎

孙虎醒了。他一时糊涂,搞不清身在何处。脚腕疼痛起来,他不自觉地动了一下,铁链发出哗哗的声音。眼睛渐渐适应了高墙上小窗透进来的亮光,孙虎看清门栏边食盘上的东西,三个白面馍、酱牛肉、一碗青菜外加一小瓶烧刀子。
“多吃点啊,路可远了,咱死别做饿死鬼。”送饭的牢头怏怏地说。
孙虎清醒过来。他顾不得被脚镣磨烂的关节,拼命爬到牢门前,双手发狠地拉扯门栏。“冤枉!冤枉!”这声音嘶哑到不似人声。可那牢头头也不回。咿——咿——咿,咣,死牢甬道尽头的铁门关上了。“冤枉!冤枉!”孙虎兀自在那里喊,“我没杀人!我没杀人!”他呜呜呜地哭起来。

“开!三五六!大!”
“虎爷,不再玩两把啦?”
“我可不是催您,不过这眼瞅着到年关了,咱这账得清下了。”
“瞧虎爷您说的,有您这话我还不放心?明儿您要忙就别过来了,我找伙计到您家取去。”

“老纪,给打二两白干。”孙虎一进门便吆喝。
这会儿酒坊里却没人招呼。昨天来的时候听说徒弟春生今天就回家过年了,老板老纪可不知去哪了。孙虎的心眼动了动。他想起常在柜台上放着的那把铜锁,那肯定是老纪用来锁放钱的抽屉的。以前孙虎跟几个道上的朋友学过开锁的“功夫”,功夫虽没到家,不过他觉得那铜锁难不住他。孙虎朝外面望了望,没个人影。他刺溜一下钻到柜台后面。
这锁比孙虎想的要难开得多。锁眼附近已经发绿,里面的机簧也就不那么灵活了。孙虎找准角度连挑好几下,锁却纹丝不动。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对准角度。哒,一个机簧被挑开了,他的心头松了一下。就在这当口,噔噔噔,噔噔噔,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吓得孙虎身子猛地一颤。他回过头,发现刚才竟然没注意地窖的隔板被掀起来了。老纪是到酒窖里取酒去了。孙虎看了一眼手上已经快要打开的锁。他咬咬牙,站起身一脚把隔板踢倒,接着连拉带推地把角落里的柜子压到隔板上。

阳光照到刽子手的刀头,晃了孙虎的眼睛。他偏过头。那边也是围观的人。孙虎注意到那个戴孝的女人。是了,这是老纪新续的婆娘。这女人可真够风骚,一身孝服哭哭啼啼地还这么媚。孙虎不由得舔了舔嘴唇。那女人哭着哭着好像站不住了一样,歪倒到旁边那人肩上。孙虎定了定神。那女人几乎是倒在春生的怀里!他猛地想起赌坊里那些关于老纪这小老婆和他徒弟的风言风语。孙虎明白了。
“时辰已到!行刑!”
孙虎挺起脖子,他的喉咙咕噜着,“狗男女!谋杀亲夫!谋杀亲夫!冤枉!”但这声音已经低哑得没人听得出来。接着他眼前的景物旋转起来。

二 柳柳

柳柳发现那个孙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她。她怕得不得了,于是死死抓住一旁的春生。她先是顾虑了一下,大庭广众恐怕不大好看。但随即转念,反正她男人已经没了,一点闲言碎语能碍着她什么,更何况自己和春生早都睡到一张床上。这么翻来覆去的思量,她走了神。忽然就觉得眼前全是红的,回过神来,人脑袋已经在地上骨碌了。柳柳晕了过去。

砰砰砰!有人在砸门。
“谁呀?”
砰砰砰!砰砰砰!声音更急了。
春生已经翻下床,“师傅回来了?”他一面抓起衣服一面低声问。
“你快走,快走。”柳柳也慌乱地穿衣服。“谁呀?等一下呀。”
没人答话。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看着春生从后窗翻出去,柳柳这才拉开屋门。“谁呀?是老纪嘛?怎么跟催命似的。”她刚走到院里,砸门声就停了。柳柳拉开大门,门外却一个人都没有。柳柳慌了,莫非她男人去撵春生了?

去年柳柳的家乡遭了灾,她们村子里就饿死了人。父母不得已把她嫁到河对岸。出嫁那天柳柳从头哭到尾,她知道对方是个死了老婆的老头子。不过掀起盖头,她发现这男人倒不像她以为的那么老。那时候她开心了一些。但个把月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男人那活儿完全不行。后来她更是听说之前的老婆其实是跟一个牲口贩子私奔了。
柳柳第一次见到春生是他送喝醉的老纪。春生对这位师娘很尊敬,始终不抬头看她。柳柳却被这略显瘦弱的少年吸引了。晚上给老纪褪去吐脏的衣服时,她头一次觉得她的男人说不出的可厌。后来春生又来过家里几次,但每次都是跟着老纪。直到那一次老纪到外地进货,连着几个晚上不回来。柳柳按捺了几天,终于去了酒坊。那天生意冷清,春生独自在柜台里算账。
“你师傅还没回来呀?”她没话找话的。
“是,师娘。这次的事有些麻烦。……”春生又解释了好几句,柳柳可一点都没听进去。她先是装作四处看看,最后凑到柜台里。春生继续在那里算账,但柳柳贴近的时候他往旁边移了移。柳柳微微笑了一下,她看着那只有力地拨打着算盘的手。终于她把自己的手按到那只手上。

柳柳做了好几个菜。这是老纪昨天嘱咐的,说是年前要供仪狄。可到了半夜也不见老纪回来。柳柳不敢睡,她怕春生是被老纪抓去衙门了,她不知这种事会怎么处置。就这样担惊受怕地过了一宿。老纪却一晚都没回来。
第二天快到晌午,柳柳纳起闷来。她决定到酒坊看看。
砰砰砰!砰砰砰!柳柳正走到院子里,大门又响起来。
“哎呀!真来人了!快跑快跑!”柳柳打开门,几个小孩一边叫一边顺着街巷的拐弯跑没影了。

虽然中午被吓得不轻,晚上柳柳还是做了几个好菜。孙虎被砍了头,老纪的案子就算了了。老纪没有亲戚,这酒坊归了柳柳。虽然邻里不免对她和春生多看几眼,但这已经碍不着他们了。想到这些,柳柳格外高兴。春生带回来的女儿红,她连喝了好几杯。灯光旁,春生望着她。她施了脂粉,她脸上有些酒热,她知道自己的好看。春生还改不过口,一直叫她师娘,不过这些慢慢都会变的。
忽然柳柳皱起眉头,她的肚子疼起来。起初她以为是受了凉,但接着就疼得死去活来。春生好像还在对她说什么,她听不清了。她一下从椅子上跌到地下。眼前的东西都模糊了。她想起衙门的大堂上,她男人的尸体,胸口的血窟窿吓得她几晚没睡好。那个泼皮孙虎一直说自己是冤枉的,但几个人都看到他鬼鬼祟祟地从酒坊出来。她却知道孙虎不是凶手。老纪是春生杀的,春生为了他俩杀了人。她没问过春生,这种事是不能问的。但春生现在要毒死她嘛?春生害怕她告发他?他信不过她?她想不清楚,她没来得及想清楚。

三 春生

春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肚子疼得让他直哆嗦。师娘摔倒在地上,他想站起来扶她,结果自己也摔倒了。他的眼前变红了,接着是一阵阵地发黑。他隐隐约约看到血从师娘的鼻子和嘴里冒出来,那时候师傅也像这样子。

“春生,你到我这里多久了?”
“转过年就满五年了,师傅。”
“这么久了嘛?春生,过年该回趟家了吧,很久没回去了吧?”
“……师傅,我爹娘都不在了。”
“你娘舅不是还在吗?他介绍你来的呀。”
“师傅……李大伯,李大伯他其实是我娘一个远房的亲戚。”
“嘿,我就说嘛。这老李自己当好人,就把杂种往我这送。”
“……”
“春生呀,你过年回家,如果家里忙,过完年就不用回来了。”

夜已经深了,春生在酒坊后面的巷子里打转。白天他还是去见了师娘最后一面,但没告诉她自己不会再回来了。师傅告诉所有人他要回家过年了,他没办法在城里找活计,师傅肯定也不准。他要走得远远的,他需要盘缠。
四下没有人,春生用手探了探酒坊偏屋的小窗。窗子果然没有锁,这是他原先留备自己忘带钥匙时用的。

“春生,这口酒缸就这么放着,你别动它。”
“那缸别动,春生!”
“我说了多少遍别碰这缸!”

酒窖入口的隔板被柜子压住了。是呀,他被赶走了,晚上就没人看着酒坊了。春生心想师傅这么做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酒窖最里面那口不让他动的酒缸一定是师傅用来藏银子的。那么大的酒缸得装多少银子呀。拿走一锭,师傅一时间也绝对查不出来。春生打定了主意。他小心翼翼地将柜子推开,掀开隔板,点燃一盏灯,下到酒窖里。
酒窖里的酒味比平时大,里面还混着一股腥气。春生正怀疑是不是有酒缸漏了,他手中昏暗的油灯就照亮了尸体。师傅倒在正对着楼梯的地方,瞪着眼睛,鼻子和嘴上都是干枯的血渍,胸口插着破碎酒缸的瓦片。酒水混着鲜血,淡红色地流了一地。春生不敢再看了,他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险些跌倒在楼梯上。

意识渐渐远离了春生。他糊涂了。酒是师傅珍藏的女儿红,毒是师娘下的嘛?是呀,她一直不肯相信是孙虎害了师傅。是了,师娘错以为是我杀了师傅。所以她才找人传话叫我回来,还说要我来打理酒坊。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师傅报仇。想到师娘最后还是更想着师傅,春生宽慰了些。他还想睁开眼再看看这个他又爱又怕的女人,但意识彻底离开了他。

四 老纪

“那牲口贩子今天早上走了。”
“他没告诉你,对不对?”
“你以为他能带你走?臭婊子!”
“他根本不在乎你。”
“我才是真的对你好。你给我戴了绿帽子,但我不跟你计较。”
“好了,别哭哭啼啼了。”
“别哭了,都说了我不在乎。来,喝了这杯酒。”
“喝了这杯酒,这事就过去了。”

黑暗的酒窖里一盏油灯照亮了一个人影。老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他揭开那坛陈年女儿红的封口慢慢把砒霜倒了进去。春生那小杂种被赶走了,这可比等那个牲口贩子滚蛋容易多了。明天他又可以宣布家里那个贱货死了。就像上次一样,他说的是实话。他借着灯光向酒窖尽头的那口酒坛看了看。那些人总是自作聪明地以为他在撒谎。他老婆和人私奔了吗?老纪笑了,手因为激动而发抖。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重新封好的酒坛,迈上台阶。就在这时候地窖入口透进来的光线消失了。

灯油烧尽了。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老纪拼命用手去顶那块隔板,但台阶在入口的地方转折了一下,这让老纪使不上力气。
“春生!春生!放我出去!春生!”他不知喊了多少遍,嗓子已经喊哑了,“你们害死我,自己也会不得好死的!”
老纪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春生把酒窖的通气孔堵死了嘛?那对狗男女打算把我也埋在这里?他脚下一滑,从台阶上滚了下来。他吭吭唧唧地趴起来,嘴破了,舌头上全是腥味。黑暗里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那口酒缸。啪嚓!老纪猛地把他旁边架子上的酒缸推到地上。他蹲下去摸索着有尖角的瓦片,手指却被碎瓦片豁开一个口子。老纪拾起那块瓦片。
“是你先对不起我的!你先对不起我的!”
“贱货!你这贱货是要下地狱的,你做不了厉鬼!”
“春生!老婆!老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做鬼也不饶你们!狗男女!”
“饶了我,饶了我。放我出去。你们去过你们的日子,放我出去。”
老纪停下来喘气,但黑暗里的安静更让人无法忍受,老纪胡乱地喊叫起来。
“啊!——啊!——啊!——”

黑暗里,除了尸体什么也没了

变妖者余准的自述

辛巳年四月,德令哈货商艾伯特听从朋友的建议贩盐去雅安。因为无法忍受海水的味道,内陆人艾伯特之前从未到过任何海滨城市。然而这位朋友十分可靠,艾伯特的盐在一周里以十倍的价格出手。回程之前艾伯特在海边购买了一具不知名的动物尸体。卖者是一个浑身溃烂的打捞者,据艾伯特回忆他和其他下海的当地人没有不同。在后来制成标本的过程中,尸体的喉咙里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金属盒子——这只动物是被盒子卡死的。盒子中发现了这份自述的手稿。手稿中给出的日期已经无法考证。最后几页的插图绝大部分污损难辨,因此这里未加收录。其他文字没有任何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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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写下我的一生。我们向东航行四个月了,传说中的大陆依然毫无踪影。这里的大海比家乡更加危险,很多人死了,也许我们都回不去了。几周以来我一直在呕吐和掉发,我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父亲将死之时。我的这份记录无法被送回华岛,因此我会将这些文字封入金属丢入大海,希望将来的人能从中得到一些答案。我终究是个罪人,所以我也希望这能成为我赎罪的一种方式。

我叫做余准,出生在西宁东南离海很近的一个村子。我们的土地和其他海边村落不同,洁净并可以种植作物,这让我们的村人不用像其他海边人那样潜入有毒的海中靠打捞生活。故老相传这是村西一座很大的寺院保佑我们免受土地中流毒的污染。
童年的我无疑是幸福的。那时家里的土地肥沃,双亲的劳作使家中殷实。父母对我更是宠爱。小时候母亲常常给我讲述各种童话故事。现在回想,当时一个勇士的故事里就提到了那种用手拍打木头就能让人丧命的妖怪。而从很小开始我已经和林茵在一起。我们青梅竹马,后来便相爱了。在此我不打算用琐碎的爱情细节打扰未来的读者,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这些回忆能随我一同离开这个世界。
幸福却总是稍纵即逝,我十四岁那年,父亲去世了。记忆里家中之前几年已经是每况愈下,耕种时常常看到父亲抱怨土质越来越差,和土地一起变差的还有父亲的身体。直到有一天,正在田里锄地的父亲忽然再也站不起。回到家的父亲开始吐血和掉发,去世时已让人不忍目睹。事情却没有结束。几个月后邻居开始抱怨自己的土地变差。我家的土地在村子最西侧,事后证明流毒从西向东蔓延进村子,因此邻居的土地应该和我家一样是许多年来逐渐贫瘠的。但父亲的死让他们将这一切怪罪到我家头上。不久之后,整个村子便没有人和我们来往。后来村人更是传言是我家将妖怪引到了村西的寺院,破坏了古老的保佑。
之后的生活虽然艰难,我却仍然认为我会和林茵结婚生子。父亲去世两年之后,这种天真的幻想终于被打碎。林茵的父母决定把她嫁给同村另一户人家的儿子。我们所有的抗争都没有效果,最后我只得选择最极端的方法。村里有古老的规定,两个年轻人争夺心上人时一方可以发出挑战,两人去比赛一件事,胜者才能迎娶新娘。于是在一个中午,我找到那个叫彭崔的年轻人,告诉他我们其中一个要杀死村西寺院里的妖怪。
出发那天我没有见到林茵,她大概被父母关在家里。后来我再也无法确定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那也许是某个晚上,她从家里溜出来和我商量对策,夜里两个人需要离得很近才能看清对方的手势,所以我们靠在一起。母亲为我备好了干粮、水袋和一双新鞋,母亲是爱我的,她不情愿我去做这样的事,但她不去讲。我将父亲留下的一柄匕首挎在腰间便上路了。

起初,我以为这是我和彭崔的比赛。不久我发现大陆才是真正的敌人。村长给的地图上寺院只有一个模糊的方位,途中则是致命的荒漠——红色的土散发让人无法呼吸的气味,蓝色的雾气靠近后会感到眩晕,青色的泥浆更是能烧化人的皮肤。我和彭崔保持互相能看到的距离,小心翼翼地选择道路。到了第七天,我确信寺院并不存在,并且意识到先失去知觉的人就是输家。
我输掉了这场比赛。在试图绕过一座亮红色沙丘时,忽然间迎面而至的风让我恍惚感觉自己漂浮在空中。醒来之后彭崔已经不见踪影,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干粮、水、鞋子以及地图。他只把匕首留给了我。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直接杀死我。没有水,太阳的烘烤下我很快陷入了疯狂。再次清醒是因为感到手和脸燃烧了起来,我发现自己趴在一个紫色黏糊糊东西覆盖的丘陵上。我跳起来,紫色的东西烧着我的脚。我拼命地跑,在山顶跌倒滚了下去。寺院出现在我面前。
寺院更像一座城市,连绵不绝的房屋没有尽头。走近才发现大部分房屋已经坍塌了,偶尔能看到金属人像倒在残垣断瓦里。在寺院里行走,这里又像一座巨大的迷宫。有时候道路的尽头是无法翻越的大坑;有时候连续穿过几道围墙却发现每一个院落的布置都前一个一模一样;又有时走了很久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我最终找到一口没有干涸的井。其中的水竟然是完全透明的!恢复精力的我继续在寺院里探索,傍晚的时候,在一列白色石塔的尽头,我发现了妖怪。
妖怪就坐在白塔的基座上,看上很像人类,夕阳在他身上撒出一圈光晕。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见到了神仙。稍微靠近后我却惊恐地发现他正把一块木头放在嘴边,手指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拍打,这让我记起童年故事中吃人的妖怪。我落荒而逃,直到被绊倒在地。趴在地上的我一动不敢动,害怕一旦回头就会看到妖怪狰狞的面孔。天逐渐黑了,我将林茵的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几百次。终于我鼓起勇气摸到怀里的匕首,然后猛地翻身。妖怪并没有追来。我回想起母亲的故事里铲妖除魔的勇士用布带从侧面将头包住,以此抵御妖怪的法术。我把衣服撕开,小心地将头绑好,握紧匕首慢慢走了回去。所幸回去的时候妖怪已经不再施法,他坐在火堆边,眼睛闭着很像是睡着了。故事里也提到妖怪脑后也有眼睛,所以我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从白塔的后面绕到离妖怪最近的位置。接着我冲出去朝他后背猛刺。就这样我杀死了妖怪。
我不敢去碰触妖怪的尸体,只是将他施法用的木头捡了去。这根木头中空,上面还有几个分布不均的圆孔。它可以作为我杀死妖怪的证据。极为幸运的是,火堆的旁边就有一个旅行者的包裹,我当时猜想这是妖怪上次施法的牺牲者留下的。包裹里干粮、水袋、地图一应俱全,那张地图异常详细,上面标记这座废弃的寺院叫做塔尔寺。

我欣喜地踏上回村的道路,等待我的却是更大的不幸。先回村的彭崔用鞋子证明了我的死亡。自从我走后母亲就一病不起,常年在有毒的土地上劳作使她的身体变得很差,我的死讯成了压垮房屋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我能打听到的林茵最后的消息就只有她在某个夜晚坠入了大海。这一切击溃了我。连续几天我躺在家里一动不动水米不进,脑子里满是父母和林茵的音容笑貌。村里没人敢来管我,我的归来使他们更加害怕,过去他们以为是我家引来的妖怪,现在他们认为我就是妖怪。
不知过了多久,憎恨开始取代痛苦。我将这一切不幸归咎于村人的冷漠,林茵父母的愚蠢以及彭崔的残酷。如今再去回忆,当时的我很可能已经疯了。我拾起从妖怪那里捡来的木头,我竟想用妖术杀死全村人!我努力回忆当天妖怪拍打木头的模样,自己的动作却完全不得要领。愤怒之极的我抓起了匕首,上面还残留着妖怪干枯的血渍。那是个下雨的夜晚,我在路上狂奔,完全不顾雨水灼疼自己的手和头。彭崔抵挡不了发狠的我。受伤的他缩在地上,在刺出那致命一刀的时候,我明白了彭崔在荒漠里为什么没有下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妖怪。
杀了人的我跑向海边。雨还在下,海被雨水搅合得不再平静,青绿色海面上泛起妖异的淡黄色蒸汽。那蒸汽将我的脸和胳膊烧脱了几层皮。我不在乎了,因为我已经打算结束我的生命。就在这时,那艘巨大的铁船从蒸汽中张开自己的阴影。曾经有一个下海的人和我谈起他遇到过妖怪驾驶的铁造的船。他告诉我,船靠近时他险些被吸入水底,拼了命划水才逃脱。我当时并不打算逃,被海水毒死或者被妖怪杀死又有什么区别。接着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一位老者坐在我旁边。他看起来超过了五十岁,脸上的皱纹非常深,头发完全是灰白的。之前我没见过这么老的人,所以我一开始认为他不是人类。我去摸匕首但身体动弹不得。令我惊讶的是,老者开始向我打手语,他竟然懂得人类的语言。老者看上去并没有敌意,他询问我的来历。我隐瞒了杀人的事,只表示我被村人驱逐无家可归。老者知道我在大陆出生后显得有些惊讶。等我做完手势,他忽然拿出那根我捡来的木头。那时我认为他要杀了我。虽然我之前一心求死,这时却又燃起了求生的愿望。但老者只是询问了这根木头的来历,我骗他是捡来的。他又问我知不知道这东西的用处,我生怕讲错什么就只是摇头。他没再问下去,只让我好好休息便出了房间。我想要逃走,但蒸汽的烧伤让我疼到无法动弹,不一会儿便又失去了知觉。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半睡半醒之间经常感到屋子在晃动。我明白了自己已到了船上,船在海上航行,逃脱也就成了痴人说梦。几天之后老者再次来查看我的恢复情况。他告诉我船是从一座离大陆很远的岛屿来的,现在正在返航。我之所以被救上船是因为当时我手握着那根木头,这让他们误以为我是他们的人。最后他表示现在风向转变,所以我短时间不可能返回大陆,不过既然我无家可归不如到他们的岛上定居。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老者可能误以为我因无法回大陆而感到沮丧。于是他表示要给我展示些有意思的东西。他拿出一个带柄的金属圆环并把它戴在我头上。我当时又一次以为自己命到尽头,不知他打算怎样取我性命。老者拿出一个金属短棒开始在圆环的长柄上轻轻敲打。我浑身紧绷,等着灵魂出窍的一刻。老者敲了几下,示意我放松一些。我没感到身上有异状,紧张也就稍稍缓解。老者又敲了起来。
那是醍醐灌顶的一刻。老者的每一次击打,脑子里又会有不同的感觉,或者尖锐或者厚钝,时而悠长时而短促。而每一次感觉连接在一起,又会产生许多不同的新感觉。直到老者停止了击打,我仍然被这种妖术震惊得不知所措。老者告诉我那种感觉叫做“声音”。我捡到的那块木头就是用来“演奏”声音的。

老者将圆环留给了我。几天后,手臂可以活动的我迫不及待地开始尝试施法演奏声音。声音的魅力无法用语言形容,为此我会将圆环的构造图画下来附在这份记录的最后。我还尝试用那块我捡来的木头来演奏声音,让我懊恼的是,无论我以什么方式拍打它,头脑里都没有声音的感觉。不久之后,我可以下床走动。船上的人和陆上的人很相似,除了他们更喜欢吃用火烧过的动物尸体。我还发现船上很多人都喜欢声音,船最大的一个房间里有一块很长的铁板,有时候人们会把圆环的长柄和铁板相连,一些很擅长敲击的人则和大家分享自己演奏的声音。我参加过几次这样的聚会,那感觉妙不可言。
虽然船上的经历让我几乎脱胎换骨,但我的心并没有完全平静,入夜之后林茵、父母以及被我杀死人的面孔经常在我的眼前旋转。为此我会在夜间走上甲板,整夜整夜地看那些没有边际的黑暗。这一天,我一直在甲板上呆到天边泛起蒙蒙白光。忽然之间,船行驶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这些天的经历让我对大多数事都能见怪不怪,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惊慌。船行驶过一条明显的分界,两侧海水的颜色差别很大,我逆着船行驶的方向跑了一段,眼前的景象消失了,接着我再次穿过那条界限,这座一半没入水下的仙山又一次出现。几十层高的方形金属房子一大半浸在水中,这样房子一个接一个地矗立完全没有尽头。不过奇怪的是随着船的行驶,房子越来越矮,其中很多好像被融化又凝固住一样,变成了奇形怪状的金属柱子。
我即惊慌又入迷,完全没注意老者来到我身边。自从将圆环交给我,老者只短暂地探望过我几次。我有太多问题,但是老者首先打出手势。他表示这是一座正在沉没的城市,几年前他们往返大陆的时候还必须绕过它,但现在船已经可以从中穿行。我表示如果这是城市,又是谁能在海中修建如此巨大的城市。老者回答他不能确定,但可能是古人修建的。我还想问老者关于声音的问题,但他打断了我。他表示我们再过几天就能到达他们居住的岛屿,那岛上有无数的记录,每个人都能从中得到不同的答案,而他不希望自己的答案影响我的判断。接着他提醒我进入这座城市后不要在甲板上待太久,因为这里有种看不见但有毒的光。我这才注意他穿了一件特别的衣服。而我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一吃东西就呕吐不止。

那之后不久就到了华岛。船上的老者帮我在岛上定居下来。之前的经历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追随声音的召唤。我跟随老者学会了如何制作演奏声音的圆环。我知道了那块木头的名称叫做“笛”。人有七窍,我们用眼看,用鼻吸,用嘴尝,但大部分人的耳却是多余之物。华岛上却有些有天赋的人,他们的耳朵可以感觉到笛演奏的声音。这种人很少,不过如果母亲有天赋的话,孩子就有一定机会有天赋,因此这种天赋得以传承下来。那位老者的女儿就是一位天赋者,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他们的家族专为天赋者制作笛和“琴”——另一种用线和木箱演奏声音的器具。妻子还曾告诉我世间万物、风雨雷电都有声音,我很遗憾自己感觉不到。我的妻子一度使我脱离了过去的梦魇。可惜我们最后还是分开了,因为我们一直没能有个孩子。据说出过海的人很难有孩子,这也许也是对我犯下罪的一种惩罚。
正如老者提到的,华岛有一座巨大的图书库。华岛上的人相信过去曾有过黄金时代,为此他们每年往返大陆搜集旧的书籍资料,想从中找出恢复黄金时代的方法。在学习声音的过程中,我也读过其中一些书,书中讲到黄金时代里人人都是天赋者,因此他们用声音而不是用手势来交流。那时候陆地上也有活的动物,其中许多也能用声音和人交流。除去人类,大陆上还有其他种族,他们也有着各自不同的形态和用声音表达的语言。华岛的图书馆里有十几万本书籍,遗憾的是书中的记载难辨真伪,内容经常相互矛盾,比如关于旧大陆种族的数量就有许多种不同的说法。

我最终离开华岛还是接收了声音的指引。华岛上有一群被称为“沙粒图书馆派”的学者,他们宣称黄金时代的人们曾将书写到沙子里,一粒沙就能保存现在的一本书。他们的学说还提到古人曾经修建过一座最伟大的沙粒图书馆,那里的资料都是真实的。人们曾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在一年前这些学者又宣布书中记载华岛东方的东方存在着另一片大陆,那座沙粒图书馆很可能就在那片大陆上。一些人因此决定去寻找那座图书馆。我从不热衷于黄金时代的任何理论,但那些学者曾表示古人将声音也保存在沙中,一粒沙可以保存几千种声音。虽然那些声音很可能只有天赋者才能感觉到,但我还是决定参加这次远航。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身体很差,也许只能再活一两年。既然我的后半生都在追寻声音,那么最后也不要错过什么。

可惜我们到现在也没能找到那座图书馆,很可能我们再也找不到了。大陆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何况也无法确定图书馆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塔尔寺的那个夜晚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后来明白当时的妖怪其实是一位天赋者。之后的人生中,我一直为声音所指引,通过帮助那些需要声音的人们来赎我的罪。我曾犯下两次杀人大罪,一次是源于无知,另一次是源于憎恨。无知和憎恨,这大概是世上最糟的两种东西。无论未来谁看到这份记录,我都希望你们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余准
华岛纪元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六日

高材生

我找不到蔺国公那个原版了,于是了复刻了一版,算是向蔺国公致敬吧。但感觉没达到原版留在我记忆里的那种张力,很可惜。

北京的冬天天亮得很是晚,下雪的天气就更是如此。六点半过了五分钟,整个马路仍然被笼在路灯的橘黄色里。东来顺门前的公交车站上,五六个等车的人在雪风里不时探出身子看车来了没有,全不顾雪片落滑在帽子和羽绒服上。过了一分多钟的样子,823路的车身从暗色里冒出来,车头变换着远近光灯。刚刚站在马路上向远处眺望的人赶紧站回公车站。

早班的公交车厢里一般是不开灯的,窗户上的雾气让车厢更加昏暗。我摘下书包,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用带着手套的手摘下羽绒服的兜帽,然后拨落肩头的雪花。

我妈不知为何对于雪天骑车有着极大的恐惧,她认定在冰冻的马路上骑车就等同于交通事故。于是虽然我一向觉得高中生坐公交上下学是一件很傻的事情——学校里除了家太远太近的就只有那些身体不协调不会骑车的人才坐车上下学——但在雪天,家到学校只有不到20分钟骑车路程的我却只能依照我妈的意见,按捺住对于同学觉得自己胆小或者车技不高的担心。

然而除了雪天必须坐公车的我,在我家住的新源西里小区里还有一个每天都坐公车上下学的高中生,这便是高材生。

高材生名叫钱迪,他她和我妈是一个单位的,也住在新源西里小区。这人比我高一级,正上高三,念的是北京最好的高中——北京四中。他很瘦,细细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倒桃子型的大脑袋,皮肤很白,一年四季总留着寸头,挂一幅细边框的大眼镜。每次看到他,他都穿着四中那套黑白色的校服,背着一只绛绿色的书包。

高材生和我就只是因为家长的关系认识而已。通常我只有在学校踢完球回家比较晚的时候,才偶尔遇到在小区里练体育的高材生——围着楼群跑圈或是在路边立定跳远。高材生跑步的姿势很好笑,双臂是紧紧地夹在身体两侧,上半身一摇一摆总像要摔倒一般。

虽然和本人不熟,但我对于高材生的事迹却甚是熟稔。高材生在我们家可谓传奇人物。从上小学开始,我就不停地听到我妈传唱他的光辉战绩——奥数一等奖、考试连续年级第一、保送四中云云。而每每说完,我妈都会不由自主地加上诸如“你看看人家”、“没事多跟人家学学”之类的总结陈词。可惜我从小学习吊儿郎当,中考时卯足了劲也只考上了东城的五中,离我妈希望的那几所西城海淀的好高中是相去甚远。开始我还能用“宁为鸡首勿为牛后”争辩两句,等真上了学,成绩却也只徘徊在中游。从此每回期中期末年级排名一出来,我妈的唠叨便不绝于耳,而其中绝不会缺少高材生的身影。

“人家李阿姨的孩子每次都是年级前几名”……“周末数学奥赛那个班你也不去。你看人家钱迪”……“人家是非清华不上”……

雪天里公交车慢慢地起步。车上的电视开着,但没放出声音。我擦掉玻璃上的哈气,外面细密的雪花不停地落在马路上。不一会儿,车又停下来——塔园村站和新源里站只隔着一个路口,两站离我家新源西里小区的距离差不多——背着绛绿色书包的高材生摇晃着走上车。

上车的高材生坐到靠左边红色的老幼病残专座。虽然车里没有开灯,但是他还是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贴着车窗透进来的光亮看起来。

“呦,钱迪,这么黑还看书呀?”坐在高材生后面的我妈单位食堂的王阿姨——高材生不仅在我们家,在我妈她们单位都是小有名气的人物。

“恩,”高材生抬头看了王阿姨一眼,“看英语。”,接着便又低下头去。

“呵,我们家那破孩子要能有你一半就好了。上几年级了?”

高材生只好又抬起头,“高三。”

“啊,都上高三了。可不,我们家小亮都上初二了……他跟你可不能比……”王阿姨开始数落她家小亮那点事儿,高材生看上去有点不耐烦,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高三……那不是明年6月份就高考了?”王阿姨是不依不饶。

“恩。”高材生则头也不抬。

“呵,可真快。打算考哪呀?肯定是清华北大吧?”

高材生小声咳了一声,然后用比刚才略大一点的声音说,“清华。”虽然没抬头,他的下巴却微微扬了一下。

“了不起,了不起……”王阿姨赞不绝口,然后又说起她家小亮如何如何。

时光如梭。高二很快就结束了。倒霉的我在高二期末考试结束当天踢球摔断了右手腕——严重到在积水潭医院植了一枚钢板到胳膊里帮助愈合,然后整个暑假都蜗居在家里。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于是高三开学的头两个月,我就只能坐公交车上下学。

5点钟前后,平安大街上已经有点堵车了。望不到头的车流让堆车站上等车的人群烦躁不安。终于,一长串连着进站的各路公交车里,我挤上倒数第二辆的823。

一上车,我就向车厢后部一路猛挤,最后在座椅边上相对宽松的位置站稳。这时我发现高材生就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依旧穿着那件黑白色的校服,怀里抱着那只绛绿色书包,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了一些,而一副眼镜直直地望向前方。

“喂?喂?”我一阵好奇,和他打招呼。

开始高材生好像在走神,完全没听见我的话。我又叫了两声,他才缓缓抬起头。

“喂,你怎么跟这儿呢?你不毕业了吗?”我脱口而出,然后才回想起整个暑假老妈都没有传回任何关于高材生高考辉煌战绩的新闻,于是心里暗暗担心自己是不是问了敏感问题。

恰似对于这担心的验证,高材生转向我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他眼神望向别处,脸上的肌肉好像抽动了一下,嘴也抿成一条线。隔了半天,他的喉咙里才挤几个字来,“我复读了。”

有点尴尬的气氛下,我不知接着说些什么。高材生却又忽然盯住我,“我是因为不服从清华的专业分配才复读的。”“哦。”我连忙点头。

这时,坐在高材生身后那个中年妇女怀里的小女孩忽然说,“妈妈,什么叫‘复读’呀?”我觉得高材生哆嗦了一下。

“嘘……”中年妇女压低声音在女儿耳边说了几句。

小女孩忽然兴高采烈地拍起手来,“蹲班生,卖花生,卖不了……”“别瞎说!”中年妇女连忙拉住女儿的手。

那天823路开到塔园村的时候,高材生没有和我打招呼就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挤到后门下车了。

之后到11月初我都是坐823上下学,但却再没在公车上碰到过高材生。

到了寒假的时候,一天晚上8点多我发现手机没钱了,就跑到楼下小卖部去买充值卡,结果正好看到高材生背着书包走进小区——应该是刚下复读班的晚自习。那时的他更瘦了,细细的脖子好像快支不住那颗大脑袋了。荧白的路灯下高材生走得很慢,脸色被照得分外苍白。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高材生,而他也已经从我妈的唠唠叨叨中消失很久了。

这样直到4月份,高三第二学期过了一半,某天吃晚饭,老妈忽然提起她们单位里传说高材生得了抑郁症,但消息也不确实。

再后来就没有高材生的任何消息了。

高材生

永生的兔子 – living dead

很久以前,隐雾山就已经拥有了这座大陆上最绮丽的自然和人文风光。每当树木最繁盛的季节,隐雾山独有的极乐鸟迎来繁殖期,那些身上长满五彩羽毛的雄鹊开始拼命厮打,掉落的极尽轻盈的缤纷羽毛会在空中漂浮很久才落到地面。于是太阳光辉下终年笼罩在薄雾中的隐雾山主峰,就恰如淡绿底子的画卷上缀满斑斓金光。而转过山阴,沿着隐雾山脉行走几十里就会发现一座花岗岩的侧峰被凭空斜削去一半,形成的斜面平台上坐落着几百座高矮各异却都耸入云端的笔直建筑,那里是早已人去楼空的兔子城遗迹。

今天兔子城遗迹中依然林立着那些让人敬畏的砖木结构大厦。人们至今无法了解那些经历了千万年却仍然完好的梁木究竟使用了什么样的防腐技术。于是那些甚至超越峰顶的高大建筑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展示着这支已经静谧了的上古文明究竟发展到了何种高度。

走进大厦,大部分的房间都已经凌乱不堪,然而这都是后世盗掠者的痕迹。仔细寻找,依然可以发现一些保存原样的房间。如今人们确信了当时兔子们对于永恒的偏执,他们创造的所有物品都展示着这种偏执。时间这一万物的破坏者也不曾对房间内的各种摆设、用品以及那些只能猜测其用途的精密器具产生丝毫的影响,他们全部完好无损地在那里,甚至那一张张印制着影像的金属薄片都没有丝毫的锈蚀。整座城市好像只是短暂地休息,时刻等待兔子文明的归来。

而如果你悉心留意就会发现,所有保存完好的房间里都放置着若干大小各异但比例一致的长方形扁平盒状物:光华的圆角全无缝隙,一面是一成不变的黑色镜面,另一面则有着各式各样的浮雕、鎏金錾刻、油彩涂绘。兔子城的标志建筑——中心广场竖立的巨大方杯,则是这种称为“华镜”的盒状物中最大的一个。

一直以来,这座大陆流传着各种关于永生的传说——南面海陆的鱼人肉,西方山林中的不老泉。然而这所有的传说,都不似如今兔子城的那个兼具神秘和实绩。

“大约4300年前,兔子城的科技水平就发展到了极致。这是从他们的文献记载里发现的,那时候兔子城的工程师研究出了某种永恒之力。从那以后,上到城市运转,比如作物生产、气候控制、水处理等等,下至各种生活用品的工作,”导游隔着围栏指点房间内桌子上的各种奇妙器具,“都由那种动力驱动和控制,居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很好地生活……”

“……可惜到现在我们考古学家和科学家也不能重现这种动力。”导游不失时机的补充了一句,让游客们则发出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从此,兔子城开始将全部国力投入到宗教信仰里面。此后1000多年,是兔子城的艺术成就达到巅峰的时期。刚才在前面我们看到的那些最精美的手工艺品基本上都是这个时期生产出来的。……
“……这之后就是华镜时期。”

“华镜是一个叫沚的僧侣工匠发明的。”,导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华镜,“这是个复制品。过去考古学家一直以为这就是个单纯的艺术品,因为华镜的背面,”导游展示着有鎏金的那一面,“不管是錾刻还是浮雕,一般都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不过现在我们知道,这个才是正面。”导游把华镜翻过来,指着黑色的镜面。

“当然我们现在只能看到黑色镜面,因为华镜也是用永恒之力驱动的。我们刚才说过,兔子城信仰的是不灭法上帝。当时通过这个黑色镜面,兔子们可以看到这位不灭法上帝的真身。……”

“华镜时期一共延续了八百多年,这期间,兔子城的居民除了吃饭睡觉,每天做的事就是通过华镜观看上帝的生活。并且所有兔子都尝试让自己的生活和上帝的生活同步。……
“……前面那个展柜里就是上帝部分起居记录的拓本……
“但是大概在元前335年,这个记录就完结了。为什么呢?我们看前面展柜里有最后一条记录的拓本,就只有2个字。”

虽然是不同语言的文字,但仍然可以看出是非常潦草的两个字,完全不像之前记录那样工工整整。
“这两字代表的意思是‘静谧’。我们知道兔子信仰的不灭法里,把先知的死叫做静谧。所以这条记录说明,这一天,也就是华镜时代记录开始后的第823年17月4天,兔子城的居民通过华镜看到,上帝死了。”导游用抑扬顿挫的语气念白道。

“这说起来其实挺讽刺的,因为不灭法里最重要的信条就是永恒,结果最后这位上帝还是静谧了。按理说,兔子城的信仰应该就崩溃了。但是事情还有出乎意料的发展,我们到前面的展厅看……”游客们拥着导游向前走。

“……我们刚才说兔子们一直努力把自己的生活和上帝的同步。这样很自然的,很多兔子就想到了死,但是他们一尝试,发现一个问题,就是他们全都变成了不死之身。”

这就是兔子们获得永生的传说,观察到上帝死亡而被祝福或者诅咒的种族。作为传说,这个说法也许并不比那些环宇外文明降临等从前也流传甚广的说法更加可信。事实上,50年前,永生传说的确不过是关于兔子城遗迹众多可能的解释之一。直到那个在隐雾山观察极乐鸟的旅行者跌落深谷后,他的发现改变了这一切。

如今在山阴深谷的西侧,刀削一般笔直上下的悬崖上已经开凿出了供游人上下的坡路。沿着这里下行的途中,导游还会为你指点当年那棵阻挡了旅行者,保住他性命的松树。一路接近谷底的位置,水气开始弥漫,而纵使在盛夏谷底依然寒冷彻骨,于是裹起军大衣和羽绒服的游客们还是不免哆哆嗦嗦起来。然而从这个位置向下看去,已经可以发现在零星散落着苔藓的谷底岩石上,盘坐着无数赤身裸体、骨瘦如柴的永生者们。

“好了,到这里就不能在往前走了。”导游站到铁制围栏的前面比划着,不过事实上谷底诡异的气氛往往使游人们不敢走到围栏的边缘。

“……当然,对于这些永生者,我们仍然知之甚少。一是因为他们似乎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反应,更不会和我们交流。其次呢,大家注意那个永生者背后的墙壁,”导游指着靠近铁围栏很近靠墙的一个骷髅一般的兔子,“注意看那个墙壁上面的圆孔,对,那个其实是弹孔。大家可能知道这个事件。30多年前,就是这个区域刚刚对游客开放的时候,那时候安检不严格,有个宗教激进派的青年曾经带着枪进来。他们的教义里是不承认永生者存在的,所以他对着那个兔子连开了5枪,其中2枪没打中就留下石壁上的弹孔。另外3枪倒是是结结实实地射中了,不过结果是这位永生者毫发无伤。当然学者们也做过一些其他的实验,但是总得来说以目前的技术,这些永生者都是‘金刚不坏之身’。……”

“……唯一一次观察到永生者有所动作也是在30多年前,比较靠里面的位置有个女性的永生者起身在石壁上磨刻了3天。大家来之前应该在博物馆里看过这段录像了。除此之外,这里一共526个永生者,50年来全都一动不动。……”

我先后到过隐雾山4次。也看过那段录像,那是一个眼神空无一物的“骷髅”兔子用她那“坚不可摧”的手指在石壁上打磨字迹的骇人画面。画外音解说,这个深谷里有3000处之上的磨刻字迹,全部是在漫长的岁月里用手指在石壁上打磨出来的,其中大部分字迹都是关于时间的谚语。比如当时那个女性打磨的字迹是:

“无论消磨多少时间,剩下的依然是时间。”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追踪关于永生的各种传说和实绩。然而7年前是我最后一次下到隐雾山深谷。那一次正值盛夏,返程的时候我和一名年迈的专业摄影师同行——他一生都在拍摄隐雾山,随着隐雾山主峰渐行渐远,他回身向我指点那笼罩在薄雾中的淡绿色山峰,

“你回去可以对比一下50年前的照片,那时候夏天的隐雾山是多么金光灿烂。”

通过他我才了解到近50年来过多的人类活动严重影响了极乐鸟的生存。他说如果照这个速度下去的话,不出100年极乐鸟就会灭绝。那之后,我就再也未曾到过隐雾山。当然,这不完全是因为极乐鸟的缘故。

如今,仍有很多人认为永生的兔子们是危险的,一些宗教里永生者也被描绘成恶魔的化身。无法毁灭的身躯,山峰上那座科技超越我们想象,又保存完好随时能被开启的城市遗迹,这一切确实容易引发人们最恐惧的联想。最新的灭世预言书中,已经描写了那些永生者醒来,重新开启兔子城进而沉没整座大陆的事迹。

相反的,另外一些人则虔诚地笃信永恒的兔子文明,甚至是已经“静谧”的不灭法上帝。他们认为永生兔子是正在进行苦行的神使,上帝也只是进入了更高级的空间。于是总有一天这些永生者会醒来并帮助我们到达永恒——所有这一切都写在新版的福音书中。谷底五百多名永生者显然不是兔子城的全部居民,于是在大陆每个难于到达的险要角落里,都能发现信奉兔子文明,一边虔诚苦修一边寻找其他永生者的人。

然而还有很多人——包括我自己,相信永生者再也不能醒来,正如兔子城永远不会再被开启。如我们所见,自从环宇初开,文明就与“时间”——这位造物主最大的宠儿,进行着不断地战斗。而追求永恒的兔子文明不过是这场争斗的又一位牺牲者。永生者和城市遗迹的存在,只是时间还没未来得及为这次胜利善后,又或者暂时向我们这新文明展示一下他上一次的完胜。

“我真不明白那些活死兔子有什么好看的。”我清楚地记得那位摄影师最后狠狠地撂出这句话。随后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金光点点的山峰,接着转身一声不吭地继续前行,直到隐雾山主峰完全隐没也未曾回头。

这也许正是在追踪永生传说的过程中,我放弃了隐雾山的缘由。因为我知道那位摄影师有意无意间道出了真相——谷底的兔子们并不是真的“永生”者,那些不过是已经消逝的伟大文明所残留下来的活的遗物而已。

永生的兔子 – living dead
2009-2-18 23:45

龟兔赛跑 – e = mc2

到港的那天,清晨的海上弥漫起雾气。阴霾的天气里,船员们也没了往日的干劲,就都只是闷不吭声地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恰如我乘坐的莉迪亚号缓慢行驶得那般没精打采。我搭着甲板栏杆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看去,旅行者口口相传的黎明奇观不在那里——晨曦连同那传言中的建筑物一并隐没在海上的水汽中。

一个小时之后,接近港口的时候,兔子城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一个多世纪以前,兔子城刚刚被“电”点亮时,“不夜城”的奇景曾经吸引无数旅行者划着筏子在海上欣赏。然而如今,地平线上闪耀着灯光的城市,在旁边那巨大的弧形斜面轨道的灰色影子映衬之下,不过是一根点缀着斑驳亮点的短线。

顺着踏板踏上陆地,虽然港口距离那建筑还有近一天的路程,而且处在背面也无法看到那无限延伸的轨道,但我还是感受到了这造物的宏伟。高耸的石头立面向上无限延伸,天气的缘故,完全无法看到立面的顶端,一切渐渐消失在空中,这使人透不过气来。立面上盘绕着一条火光的长蛇,仔细地观察一会儿就会发现这条“火蛇”在绕着立面缓慢爬行。

在兔子城的任何一个地方,你询问这个轨道的来历,你都可以证实那些之前到达的旅行者带回来的传言。吃晚饭的时候,同桌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兔子很高兴向我复述这一切。

“几个世纪之前,我们在古迹里发现了上古的书籍,里面记载了许多能带来神力的咒语。于是那些解读师就开始解读这些书籍。这带来了许多了不起的东西,”他指了指餐馆顶端泛着柔和白光“电”灯,“可是造电需要很多力量,那个时候低贱的乌龟还常常破坏。经常没有电,没有电就不能发光。”他摆了摆耳朵,“不过后来解读师终于读懂了最后那个最难的咒语,”,用手指沾着啤酒,他在桌面上画了一组奇怪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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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师说这个咒语证明了只要让一个很大的球体非常快地滚动起来就能创造出永恒的力量。于是就开始造那个轨道。一旦轨道建成,再把巨型石球推动,就会有永恒的力量。”他将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永恒的力量。”他重复了一遍。

我在兔子城停留了一晚,就前往市郊轨道的所在地。兔子城的一半以上乌龟族人都在那里。很久以前,兔子用上古书籍里记载的武器征服了乌龟族人,那时候起乌龟一族就沦为了奴仆。乌龟们一直在反抗,这种反抗力争了百年。然而在兔子们开始建造轨道后不久乌龟们便不再反抗了——传言他们屈服了。

近距离观察,轨道的雄伟让人震撼。更加令人震撼的却是乌龟们的生活。他们在用一种苦行僧的方式修建这个轨道。极少的食物消耗下,从事最繁重的体力劳动——无论小孩子、妇女、老年。只有很少兔子监工在旁,然而一切井然有序,没有破坏,没有怨言。我很难相信一个民族可以被奴役到这种程度。

于是我在那里生活了9个月的时间,和乌龟们一起吃住劳动,终于一天,一个和我关系很好叫做Tommy的青年向我讲授了他们的先知告诉他们的秘密。

“那些上古的书籍本来是聪慧的乌龟祖先遗留给我们的,愚蠢的‘长耳’偷了那些书籍,结果他们却用那里面的东西打败了我们。”Tommy非常愤慨,“不过‘长耳’根本没有读懂最后最有威力咒语,这是我们的机会。”,Tommy在地上画下了那个咒语——和餐馆里那个喝醉的兔子画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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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这个咒语,据说它可以带来无尽的力量。”我说。
“没错,可是那不是这个咒语的全部。”Tommy指着咒语的最左边的字,“这是个象形符号,和我们古语中代表乌龟的字一模一样。‘长耳’们看不懂这些,因为他们从来不关心我们的语言,他们也不懂这句咒语所带来的永恒的力量最终都将被赋予我们。”Tommy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被火光照亮。我看着那句咒语,最左边的‘e’确实很像一只乌龟。

最后Tommy反复嘱咐我,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兔子们如果知道了一定会终止这个工程,那么乌龟就会永远被兔子奴役。我答应了他。

不久我离开了兔子城,离开时我乘坐的那艘船是凌晨启航的,船开了很久我还是睡不着,于是走上甲板。那天天气很好,从海上可以看得很远。深夜里,陆地上兔子城的“电”灯大都已经熄灭,只有盘绕在轨道上火光依然蜿蜒。

离开那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再听说关于“永恒力量”更进一步的传言。

几个世纪以后,传说兔子城因为环境恶化而被沙漠吞没了,“永恒力量”的说法也慢慢消失在旅行者的传闻中。后来在废铁镇的咖啡馆里,我听到一群旅行者谈起有一小群乌龟生活在沙漠兔子城的遗址上,他们在不断修建加高那个巨大轨道的遗址,没人知道他们怎么做的目的。我想起Tommy那时候的话,于是就听着他们的猜测,什么也没说。

龟兔赛跑 – e = mc2
2008-11-16 15: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