挎着胡琴的瘸子进来时,酒馆里只有一位微醺的客人。他喝了一整天,完全不在意杯碟桌面覆着的一层黄土。两千年的时间,奴隶们修筑的长城包围了整个帝国,但匈奴的沙依然随风涌入。
“好心的老爷,请让我为你弹上一曲吧。”瘸子已经搭上了弓弦。
咿咿呀呀,
天地曾经混乱,
始皇一扫纷争统六合。
天地曾经虚假,
始皇修书去伪存真理。
第一本书指明了天地星辰的运行;
第二本书指明了生老病死的规律;
……
太阳给予生物光明和温暖,
始皇恩赐人民真理与秩序。
……
咿咿呀呀。
胡琴停了。瘸子托着衣服的下摆,身子弯得像弓。那客人却不朝这边看一眼。
瘸子跪下去,“最仁慈的老爷,风刮了三天,遇不见一个行人。请您可怜可怜我吧!”
“你知道吗,咸阳最卑贱的奴隶都比你唱得更好。”
安静了一会儿,瘸子抬起头。店里没有其他人。
“最仁慈的老爷,请让我再为您弹唱一首歌,您在咸阳绝对听不到的歌。这不是皇帝的礼赞,也不是真理的颂歌,只在边陲才有人敢弹奏这样的歌,因为它只讲了一个瘸子的悲惨故事。”
弓又搭上了琴弦。
咿咿呀呀。
最仁慈的老爷,也许您不会相信。但我,一个最最卑贱的瘸子,曾属于咸阳最有名望的贵族。我的家族在皇帝获得蓬莱仙丹之前就已经在侍奉他了。如今我的舅舅们依然是帝国最重要的大臣,而我和弟弟一出生就被安排去修编“全书”。
慈悲的老爷,是呀,您的眼神透露出惊讶与不屑。但这千真万确,全书并不是始皇帝一人所写,内容也并不像太阳那般永恒。咸阳的宫殿里,几千人不断修改着全书。每个月帝国所有的全书抄本都要更新,这不仅是为了保证书的完好无损,也为确保陛下永远正确。
老爷,您在摇头。但这不是疯话,如果我们现在去图书馆,我可以为您指出“这本”全书和二十年前的有哪些区别。
是的,我可以背出全书的所有文字,这是我七岁就必须做到的。十五岁的我学完了修编全书需要的所有知识,但我宁愿选择去游历帝国,这是因为我的弟弟。我的弟弟五岁便把全书倒背如流,十二岁就和权威修编者争论对错。待我毕业,他自己就是修编的权威。掌握全书,就掌握了帝国的真理,家族对他的期望不言而喻。
舅舅们应允了我的请求,他们对我不抱希望。一开始我还幻想游历可以让我超越一辈子躲在书斋里的弟弟,但不久我就发现这想法如此荒谬——咸阳的王孙们热爱游历源于他们的无知。既然全书忠实地记载了帝国的一草一木,我每经一处也就不过是印证其中的内容。
我沿着驿道向西,直到帝国边缘。那里的长城雄伟、和山脉融为一体,这景象却依然和全书记载的一模一样。那里的智者通晓“天圆地方”、“过恐伤肾”,这理性却依然源于我的祖先为始皇帝编写的第一版全书。我失望至极,准备返回咸阳。
然而当晚酩酊大醉的我向店家吐露了苦恼。
“你想去看看帝国外的蛮夷世界嘛?”
第二天醒来,我只记得店家这句话。起初我还认为这是一句玩笑,然而当我准备踏上归途时,这句话竟压抑了脑海里所有其他的念头。
跟随着一队偷入帝国的波斯商人,我包裹着羊毛大衣,用木棍支撑身体,在昆仑雪山上行走。星星几乎垂落到头顶,风吹得人无法呼吸,一时间我怀疑店家和波斯人贪图钱财,打算合谋害死我。接着我们便来到了长城脚下。这里城墙只有几丈高,不及平原上的十分之一。几个波斯人甩出绳索攀援而上。我再将他们垂下绳索系在腰间,由他们提拉。就这样我翻越了长城。
我继续随着商队西行,蛮夷世界超乎我的想象。那里没有统一的帝国,而是存在很多个国。这些国之间没有固定的边境,也没有城墙包围。商队可以在国之间随意穿行。那里也没有唯一的真理,每个人只相信自己的观点。
我在水中的都市见到人们用铜管镶嵌玻璃,放大遥远的事物。他们以此观察星空,宣称世界是个围绕太阳运行的圆球;我见到有人切开动物和人的尸体,证明血气运行的本源在于心而不是阴阳;我在各国都遇见过修行者。他们相信人的理性源于偷吃天神的果实,这也是人痛苦的根源。他们还说我们杀死了天神的儿子,因此我们必须赎罪;我还到过国与国交界处的村落,那里的人认为国才是一切痛苦的来源,他们拒绝神明和皇帝,相信自足劳作才能幸福生活。
但最令我惊讶的却是,每个夷人都可以拥有书籍,有些智者甚至凭空编写自己的书籍。那里的城市也有图书馆,但图书馆保存着一千种不同的书,而不是一千套同样的全书。我脱离了商队,在一座书目最全的图书馆居住了五年,却来不及看完藏书的十分之一。
而后我开始想念家乡。直到另一支打算前往帝国的商队经过,我跟随他们再一次翻越城墙,返回咸阳。
家族惊讶于我的归来——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我被安排到我弟弟的手下工作,他已经是修编全书的最高权威。他可以规定帝国的真理,但在我眼里竟是如此愚蠢。我有权列席阿房宫中举行的全书议事会,有时陛下也会御驾亲临。然而议事会的内容在我看来也荒诞不经,他们围绕着全书中毫无意义的小事争论不休,却不肯睁开眼睛看看真实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他们争论了几个时辰“始皇帝的智慧究竟是天赋更多还是后天取得更多”——这会导致全书中一系列句子调换位置。我再也不能忍耐,冲到朝堂中间,当着陛下的面呵斥这些愚蠢的大臣。
“我们在这里凭空猜测世界的面积,那些蛮夷反倒计划通过航行验证世界的形状。我们只关心牛马哪种动物的灵性更高,那些蛮夷们却在切分尸体研究生命的构造,”
我开始背诵全书中那些最不合常理的话,然后指出它们是如何歪曲事实的。我好像发疯一般,直到我弟弟忍无可忍大声制止了我,命令兵卒将我送回府宅。
回到家中,我意识到自己犯了的大错。我不仅当着始皇帝的面质疑全书,还不小心说出自己曾经到过蛮夷之地。这足以让我遭受凌迟,还可能牵连我的家族。
我急忙焚烧我带回的那些“邪书”。我心烦意乱,以至于当注意到我弟弟时,他看上去已经在那里读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读这些书,因为一旦读过,至少也会被剜去双目。我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天色逐渐暗下去。
“你说得对,我们太蠢了。”终于他合上那本书,“但现在,我们恐怕都要死了。”
就在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我让他坐下,开始讲述我读过的书。我讲了夷人如何认为世界上的所有生物起源于一个共同的祖先;我讲了为何我们的世界只是环绕太阳运行的六个星星之一;我还讲了那些虚构的悲剧,它们是假的,却比真实更加动人。我说得很快,但我的弟弟有过耳不忘的能力。
梆鼓作响,三更天。府中忽然喧闹起来。皇帝的军队出动了,他们总是在深夜抓人。天明时,城市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祥和。我尽可能多说一点,直到火光靠近屋子。
接着我拿出最后一件法宝——那是波斯人送的一支火铳,它比弓箭威力更大。皇宫中也许藏有一样的贡品,但士兵不可能见过这东西。
当领头的士兵靠近时,一声巨响,那个士兵的胸口出现一个血洞。所有人的吓呆了。虽然我弟弟就在我身边,但我还是大声喊道:
“现在!跑啊!到边境去!去找那些商队!到蛮夷世界去!”
我用力推他,他才回过神来。士兵不敢前进,只能拼命放箭。我一边看着我弟弟翻出后窗,一边还击。当然,我不可能逃脱。火药用尽后,士兵们一拥而上将我抓住。但我相信他们来不及去追上我弟弟。
第二天,我就被绑在咸阳街头凌迟处死。所幸我的家族没有受到过多的牵连,显然他们和我划清了界线。
一开头刽子手就割断了我的声带,让我不能出声。许多孩子被组织来观刑,监斩官反复告诉他们,蔑视皇帝,蔑视真理就是这样的下场——和我还是小孩时听到的完全一样。
咿咿呀呀。琴声停了。
客人已经放下酒碗,凝视着这个瘸子。瘸子的身子依然弓着,托着衣服的下摆。
只有风声。
“最慈悲的老爷,您听懂了嘛?我才是故事里的弟弟。我逃跑时被乱箭射中了小腿,落下了残疾。事件后,皇帝命令严查边境,再没有人能翻越城墙。
“我这样讲故事,是因为我相信这样的结构最能吸引您听下去。我是一个除了修书什么写不会的蠢人,求您可怜可怜我,别让我活活饿死。”
客人掏出钱袋,一不小心将好几枚大钱掉在地上。瘸子赶紧趴到地上捡起来,接着他重新挎上胡琴,一拐一拐地出了酒馆,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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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叙事结构源于博尔赫斯的《刀疤》。
有一个疑问,他们为啥不趁夜逃跑,却要坐在府里等死…
说明他们是好猫民……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