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者

地牢到刑场是一段很长的路。行刑那天很热。虽然衣不遮体,但还有很多汗顺着小腿流到脚踝。那里是被铁链磨烂的伤口。一阵阵的刺痛传来,我站不稳。当士兵再一次猛拉锁链时,我跌倒下去,嘴破了,血味呛到嘴里,我差点吐出来。

那几个士兵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拖着我继续走。我跟不上脚步,也就爬不起来。最后干脆躺在地上,只是不停变着姿势翻滚扭曲,好让摩擦的疼分散到身体不同地方。

士兵拖行得愈发快,我猜想这满地翻滚扭动,大概是特意为围观的人群上演。这路两边满是人,他们兴许看得高兴,却依然静悄悄的。坑儒之后,人们即使在家里也尽量安静着,到外面就更是无论何时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浑身疼,便不觉得那么饿了。早上的时候,狱卒确实端来了断头饭。那一大块熟牛肉,让我几乎呕干酸水。自从见过那些尸体后,我便不能再吃肉了。

当时那些尸体就在我面前,而我自己则满手血肉,吐得有气无力。“站着别动!”那是官差的喊声。我开始拼命地跑,向着村外的河,身后有忽远忽近的犬吠。来不及喘气,我就跳进河里,奋力往对岸游。那天刚下过雨,水很大。一股湍流,我被卷得失去平衡。我努力地蹬着腿,然后撞到河中间的石头棱角上。吭哧一声,水灌进嘴里。水流把我推到岸边,却不是对岸。我还想站起来跑。狗已经咬住我的腿,只感到骨头都在发疼。然后锁链径直套在头上。

处理尸块的工具上有我的手印,也有证人看到我潜回到村子里。县衙里我不停地喊着冤枉。板子打下来,直到我停不住地抽搐。恍惚间,我闻到肉烧熟的气味,我的胃又翻腾起来,接着吐到拿着烙铁的差役身上。

想起那股气味,我哆嗦了一下,发现自己刚刚昏过去了。我趴着。血合着汗,刺着眼睛。

“冤枉!冤枉!”我猜想这也是人们盼着我喊出来的。然而声音已经哑了,那声音在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旁人听上去也许更像是濒死野兽的呻吟。这奇特的声音刺激到了人群,他们比刚才吵闹了一些,发出些不明所以的嗡嗡声,但就只有那么一瞬间。然后人群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也许是这一段表演让牵着我的兵士感到满意。他们慢了下来。我这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胸口、膝盖已经磨破了一大片,后背也传来疼痛。我用手背碰了碰下巴,那里有些血、汗和土混在一起,分不清颜色的泥状物。

当时那么多人的血混在一起流到地上时,也有些类似的糊状物。

刑场在一个十字街口。那是为了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毕竟在二世即位后,凌迟就不再那么常见了。我慢慢地穿过人群,两旁看不出任何情感。只有一个小孩,努力地缩向妈妈身后,他的眼睛里有一些不同于麻木的恐惧。这让我很开心。

行刑者是个瘦到佝偻的老人。他站在刑台上,哆哆嗦嗦地。不过在我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我注意到在他颤抖身躯的衬映下,那一双手显得格外稳定。错过之后,我依然用眼角去看那个老人,他大概是见我到了,便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木盒子——里面满是细小的刀子。他把刀子一把把地从架子上拿下来,迎着阳光摆弄。不时地,刀子的角度会正巧把阳光刺到我的眼睛。我感到难受就把头转回来。

兵士猛地一拉铁链,我跪倒在刑台上,接着几根锁链将我牢牢缚在原地。好一会儿没有动静,除了热。头越来越沉,几乎要垂到地上。这时候,我的妻子走过来。她恰好端着一碗水,跪到我身旁。我探头去够水碗,但她却没立时给我水,反而把水碗放到脚边。她伸出双手抱住我,然后香了香我的脸颊。她俯身拾起水碗,转身向刑台下走。我想喊她,却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开始一片片地剥落。

等到她身无一物,我才注意她的身体白得没有丁点血色。接着那些皮肤也裂开了。等到她走到刑台边,准备下台阶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变成了我看到的尸体模样。终于她再也拿不住那个水碗了。水碗掉到地上,水顺着台阶流下去。我又干呕起来。

这样,我才注意到县令已经在宣布我的罪状。不知道是不是见过那些尸体的缘故,县令念得磕磕巴巴的。我有点迫切地去看刑台下的人群,结果那里仍然只有一堆死人一样的目光。我想起他的话:

“我国的人真能如猪狗一般的忍。”

是呀,这些人只是来看一场凌迟表演,再可怖的罪绝不能让他们动容。我想起和他的约定,努力清了清喉咙,尽可能清晰地喊:“冤枉!冤枉!”

“杀人然后被杀,或者带领猪狗一般的人起来反抗,孰难?…… ”
“难的留给你,容易的就由我来做吧。”

既然已经失了一切,那些猪狗们也许可以从烂污圈的里迈出一步了吧?他们是不是见过尸体了,即使猪狗看到那样的东西也不能再忍耐了吧?他会撒布谣言,说我是被冤枉的吧?——毕竟没人相信一个人可以会自己的至亲也作出那种事。他会把这一切罪孽推给这个国吧?他能带领他们了吧?

县令已停了。死一般的静。人们都在等老人。

那老人终于嗦嗦地上前,手里是一柄细长如针一般的刀。我的眼皮裂开了。人群终于又发出一些嗡嗡声。这许多天来,我已习惯了疼。于是第一下,我一点也不觉得什么,只是不能眨眼后,不一会儿,眼睛就涩起来。

不过到了第三天,我也会疼得受不了吧。浑身血污,腐烂发臭。再也没人敢走到这个路口,即使是行刑的老人也会皱眉犹豫。

那将是一个崭新的国。

任何人都可能战栗,然而我却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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