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巳年四月,德令哈货商艾伯特听从朋友的建议贩盐去雅安。因为无法忍受海水的味道,内陆人艾伯特之前从未到过任何海滨城市。然而这位朋友十分可靠,艾伯特的盐在一周里以十倍的价格出手。回程之前艾伯特在海边购买了一具不知名的动物尸体。卖者是一个浑身溃烂的打捞者,据艾伯特回忆他和其他下海的当地人没有不同。在后来制成标本的过程中,尸体的喉咙里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金属盒子——这只动物是被盒子卡死的。盒子中发现了这份自述的手稿。手稿中给出的日期已经无法考证。最后几页的插图绝大部分污损难辨,因此这里未加收录。其他文字没有任何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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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写下我的一生。我们向东航行四个月了,传说中的大陆依然毫无踪影。这里的大海比家乡更加危险,很多人死了,也许我们都回不去了。几周以来我一直在呕吐和掉发,我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父亲将死之时。我的这份记录无法被送回华岛,因此我会将这些文字封入金属丢入大海,希望将来的人能从中得到一些答案。我终究是个罪人,所以我也希望这能成为我赎罪的一种方式。
我叫做余准,出生在西宁东南离海很近的一个村子。我们的土地和其他海边村落不同,洁净并可以种植作物,这让我们的村人不用像其他海边人那样潜入有毒的海中靠打捞生活。故老相传这是村西一座很大的寺院保佑我们免受土地中流毒的污染。
童年的我无疑是幸福的。那时家里的土地肥沃,双亲的劳作使家中殷实。父母对我更是宠爱。小时候母亲常常给我讲述各种童话故事。现在回想,当时一个勇士的故事里就提到了那种用手拍打木头就能让人丧命的妖怪。而从很小开始我已经和林茵在一起。我们青梅竹马,后来便相爱了。在此我不打算用琐碎的爱情细节打扰未来的读者,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这些回忆能随我一同离开这个世界。
幸福却总是稍纵即逝,我十四岁那年,父亲去世了。记忆里家中之前几年已经是每况愈下,耕种时常常看到父亲抱怨土质越来越差,和土地一起变差的还有父亲的身体。直到有一天,正在田里锄地的父亲忽然再也站不起。回到家的父亲开始吐血和掉发,去世时已让人不忍目睹。事情却没有结束。几个月后邻居开始抱怨自己的土地变差。我家的土地在村子最西侧,事后证明流毒从西向东蔓延进村子,因此邻居的土地应该和我家一样是许多年来逐渐贫瘠的。但父亲的死让他们将这一切怪罪到我家头上。不久之后,整个村子便没有人和我们来往。后来村人更是传言是我家将妖怪引到了村西的寺院,破坏了古老的保佑。
之后的生活虽然艰难,我却仍然认为我会和林茵结婚生子。父亲去世两年之后,这种天真的幻想终于被打碎。林茵的父母决定把她嫁给同村另一户人家的儿子。我们所有的抗争都没有效果,最后我只得选择最极端的方法。村里有古老的规定,两个年轻人争夺心上人时一方可以发出挑战,两人去比赛一件事,胜者才能迎娶新娘。于是在一个中午,我找到那个叫彭崔的年轻人,告诉他我们其中一个要杀死村西寺院里的妖怪。
出发那天我没有见到林茵,她大概被父母关在家里。后来我再也无法确定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那也许是某个晚上,她从家里溜出来和我商量对策,夜里两个人需要离得很近才能看清对方的手势,所以我们靠在一起。母亲为我备好了干粮、水袋和一双新鞋,母亲是爱我的,她不情愿我去做这样的事,但她不去讲。我将父亲留下的一柄匕首挎在腰间便上路了。
起初,我以为这是我和彭崔的比赛。不久我发现大陆才是真正的敌人。村长给的地图上寺院只有一个模糊的方位,途中则是致命的荒漠——红色的土散发让人无法呼吸的气味,蓝色的雾气靠近后会感到眩晕,青色的泥浆更是能烧化人的皮肤。我和彭崔保持互相能看到的距离,小心翼翼地选择道路。到了第七天,我确信寺院并不存在,并且意识到先失去知觉的人就是输家。
我输掉了这场比赛。在试图绕过一座亮红色沙丘时,忽然间迎面而至的风让我恍惚感觉自己漂浮在空中。醒来之后彭崔已经不见踪影,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我的干粮、水、鞋子以及地图。他只把匕首留给了我。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直接杀死我。没有水,太阳的烘烤下我很快陷入了疯狂。再次清醒是因为感到手和脸燃烧了起来,我发现自己趴在一个紫色黏糊糊东西覆盖的丘陵上。我跳起来,紫色的东西烧着我的脚。我拼命地跑,在山顶跌倒滚了下去。寺院出现在我面前。
寺院更像一座城市,连绵不绝的房屋没有尽头。走近才发现大部分房屋已经坍塌了,偶尔能看到金属人像倒在残垣断瓦里。在寺院里行走,这里又像一座巨大的迷宫。有时候道路的尽头是无法翻越的大坑;有时候连续穿过几道围墙却发现每一个院落的布置都前一个一模一样;又有时走了很久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我最终找到一口没有干涸的井。其中的水竟然是完全透明的!恢复精力的我继续在寺院里探索,傍晚的时候,在一列白色石塔的尽头,我发现了妖怪。
妖怪就坐在白塔的基座上,看上很像人类,夕阳在他身上撒出一圈光晕。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见到了神仙。稍微靠近后我却惊恐地发现他正把一块木头放在嘴边,手指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拍打,这让我记起童年故事中吃人的妖怪。我落荒而逃,直到被绊倒在地。趴在地上的我一动不敢动,害怕一旦回头就会看到妖怪狰狞的面孔。天逐渐黑了,我将林茵的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几百次。终于我鼓起勇气摸到怀里的匕首,然后猛地翻身。妖怪并没有追来。我回想起母亲的故事里铲妖除魔的勇士用布带从侧面将头包住,以此抵御妖怪的法术。我把衣服撕开,小心地将头绑好,握紧匕首慢慢走了回去。所幸回去的时候妖怪已经不再施法,他坐在火堆边,眼睛闭着很像是睡着了。故事里也提到妖怪脑后也有眼睛,所以我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从白塔的后面绕到离妖怪最近的位置。接着我冲出去朝他后背猛刺。就这样我杀死了妖怪。
我不敢去碰触妖怪的尸体,只是将他施法用的木头捡了去。这根木头中空,上面还有几个分布不均的圆孔。它可以作为我杀死妖怪的证据。极为幸运的是,火堆的旁边就有一个旅行者的包裹,我当时猜想这是妖怪上次施法的牺牲者留下的。包裹里干粮、水袋、地图一应俱全,那张地图异常详细,上面标记这座废弃的寺院叫做塔尔寺。
我欣喜地踏上回村的道路,等待我的却是更大的不幸。先回村的彭崔用鞋子证明了我的死亡。自从我走后母亲就一病不起,常年在有毒的土地上劳作使她的身体变得很差,我的死讯成了压垮房屋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我能打听到的林茵最后的消息就只有她在某个夜晚坠入了大海。这一切击溃了我。连续几天我躺在家里一动不动水米不进,脑子里满是父母和林茵的音容笑貌。村里没人敢来管我,我的归来使他们更加害怕,过去他们以为是我家引来的妖怪,现在他们认为我就是妖怪。
不知过了多久,憎恨开始取代痛苦。我将这一切不幸归咎于村人的冷漠,林茵父母的愚蠢以及彭崔的残酷。如今再去回忆,当时的我很可能已经疯了。我拾起从妖怪那里捡来的木头,我竟想用妖术杀死全村人!我努力回忆当天妖怪拍打木头的模样,自己的动作却完全不得要领。愤怒之极的我抓起了匕首,上面还残留着妖怪干枯的血渍。那是个下雨的夜晚,我在路上狂奔,完全不顾雨水灼疼自己的手和头。彭崔抵挡不了发狠的我。受伤的他缩在地上,在刺出那致命一刀的时候,我明白了彭崔在荒漠里为什么没有下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妖怪。
杀了人的我跑向海边。雨还在下,海被雨水搅合得不再平静,青绿色海面上泛起妖异的淡黄色蒸汽。那蒸汽将我的脸和胳膊烧脱了几层皮。我不在乎了,因为我已经打算结束我的生命。就在这时,那艘巨大的铁船从蒸汽中张开自己的阴影。曾经有一个下海的人和我谈起他遇到过妖怪驾驶的铁造的船。他告诉我,船靠近时他险些被吸入水底,拼了命划水才逃脱。我当时并不打算逃,被海水毒死或者被妖怪杀死又有什么区别。接着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一位老者坐在我旁边。他看起来超过了五十岁,脸上的皱纹非常深,头发完全是灰白的。之前我没见过这么老的人,所以我一开始认为他不是人类。我去摸匕首但身体动弹不得。令我惊讶的是,老者开始向我打手语,他竟然懂得人类的语言。老者看上去并没有敌意,他询问我的来历。我隐瞒了杀人的事,只表示我被村人驱逐无家可归。老者知道我在大陆出生后显得有些惊讶。等我做完手势,他忽然拿出那根我捡来的木头。那时我认为他要杀了我。虽然我之前一心求死,这时却又燃起了求生的愿望。但老者只是询问了这根木头的来历,我骗他是捡来的。他又问我知不知道这东西的用处,我生怕讲错什么就只是摇头。他没再问下去,只让我好好休息便出了房间。我想要逃走,但蒸汽的烧伤让我疼到无法动弹,不一会儿便又失去了知觉。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半睡半醒之间经常感到屋子在晃动。我明白了自己已到了船上,船在海上航行,逃脱也就成了痴人说梦。几天之后老者再次来查看我的恢复情况。他告诉我船是从一座离大陆很远的岛屿来的,现在正在返航。我之所以被救上船是因为当时我手握着那根木头,这让他们误以为我是他们的人。最后他表示现在风向转变,所以我短时间不可能返回大陆,不过既然我无家可归不如到他们的岛上定居。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老者可能误以为我因无法回大陆而感到沮丧。于是他表示要给我展示些有意思的东西。他拿出一个带柄的金属圆环并把它戴在我头上。我当时又一次以为自己命到尽头,不知他打算怎样取我性命。老者拿出一个金属短棒开始在圆环的长柄上轻轻敲打。我浑身紧绷,等着灵魂出窍的一刻。老者敲了几下,示意我放松一些。我没感到身上有异状,紧张也就稍稍缓解。老者又敲了起来。
那是醍醐灌顶的一刻。老者的每一次击打,脑子里又会有不同的感觉,或者尖锐或者厚钝,时而悠长时而短促。而每一次感觉连接在一起,又会产生许多不同的新感觉。直到老者停止了击打,我仍然被这种妖术震惊得不知所措。老者告诉我那种感觉叫做“声音”。我捡到的那块木头就是用来“演奏”声音的。
老者将圆环留给了我。几天后,手臂可以活动的我迫不及待地开始尝试施法演奏声音。声音的魅力无法用语言形容,为此我会将圆环的构造图画下来附在这份记录的最后。我还尝试用那块我捡来的木头来演奏声音,让我懊恼的是,无论我以什么方式拍打它,头脑里都没有声音的感觉。不久之后,我可以下床走动。船上的人和陆上的人很相似,除了他们更喜欢吃用火烧过的动物尸体。我还发现船上很多人都喜欢声音,船最大的一个房间里有一块很长的铁板,有时候人们会把圆环的长柄和铁板相连,一些很擅长敲击的人则和大家分享自己演奏的声音。我参加过几次这样的聚会,那感觉妙不可言。
虽然船上的经历让我几乎脱胎换骨,但我的心并没有完全平静,入夜之后林茵、父母以及被我杀死人的面孔经常在我的眼前旋转。为此我会在夜间走上甲板,整夜整夜地看那些没有边际的黑暗。这一天,我一直在甲板上呆到天边泛起蒙蒙白光。忽然之间,船行驶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这些天的经历让我对大多数事都能见怪不怪,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我惊慌。船行驶过一条明显的分界,两侧海水的颜色差别很大,我逆着船行驶的方向跑了一段,眼前的景象消失了,接着我再次穿过那条界限,这座一半没入水下的仙山又一次出现。几十层高的方形金属房子一大半浸在水中,这样房子一个接一个地矗立完全没有尽头。不过奇怪的是随着船的行驶,房子越来越矮,其中很多好像被融化又凝固住一样,变成了奇形怪状的金属柱子。
我即惊慌又入迷,完全没注意老者来到我身边。自从将圆环交给我,老者只短暂地探望过我几次。我有太多问题,但是老者首先打出手势。他表示这是一座正在沉没的城市,几年前他们往返大陆的时候还必须绕过它,但现在船已经可以从中穿行。我表示如果这是城市,又是谁能在海中修建如此巨大的城市。老者回答他不能确定,但可能是古人修建的。我还想问老者关于声音的问题,但他打断了我。他表示我们再过几天就能到达他们居住的岛屿,那岛上有无数的记录,每个人都能从中得到不同的答案,而他不希望自己的答案影响我的判断。接着他提醒我进入这座城市后不要在甲板上待太久,因为这里有种看不见但有毒的光。我这才注意他穿了一件特别的衣服。而我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一吃东西就呕吐不止。
那之后不久就到了华岛。船上的老者帮我在岛上定居下来。之前的经历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追随声音的召唤。我跟随老者学会了如何制作演奏声音的圆环。我知道了那块木头的名称叫做“笛”。人有七窍,我们用眼看,用鼻吸,用嘴尝,但大部分人的耳却是多余之物。华岛上却有些有天赋的人,他们的耳朵可以感觉到笛演奏的声音。这种人很少,不过如果母亲有天赋的话,孩子就有一定机会有天赋,因此这种天赋得以传承下来。那位老者的女儿就是一位天赋者,她后来成了我的妻子。他们的家族专为天赋者制作笛和“琴”——另一种用线和木箱演奏声音的器具。妻子还曾告诉我世间万物、风雨雷电都有声音,我很遗憾自己感觉不到。我的妻子一度使我脱离了过去的梦魇。可惜我们最后还是分开了,因为我们一直没能有个孩子。据说出过海的人很难有孩子,这也许也是对我犯下罪的一种惩罚。
正如老者提到的,华岛有一座巨大的图书库。华岛上的人相信过去曾有过黄金时代,为此他们每年往返大陆搜集旧的书籍资料,想从中找出恢复黄金时代的方法。在学习声音的过程中,我也读过其中一些书,书中讲到黄金时代里人人都是天赋者,因此他们用声音而不是用手势来交流。那时候陆地上也有活的动物,其中许多也能用声音和人交流。除去人类,大陆上还有其他种族,他们也有着各自不同的形态和用声音表达的语言。华岛的图书馆里有十几万本书籍,遗憾的是书中的记载难辨真伪,内容经常相互矛盾,比如关于旧大陆种族的数量就有许多种不同的说法。
我最终离开华岛还是接收了声音的指引。华岛上有一群被称为“沙粒图书馆派”的学者,他们宣称黄金时代的人们曾将书写到沙子里,一粒沙就能保存现在的一本书。他们的学说还提到古人曾经修建过一座最伟大的沙粒图书馆,那里的资料都是真实的。人们曾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在一年前这些学者又宣布书中记载华岛东方的东方存在着另一片大陆,那座沙粒图书馆很可能就在那片大陆上。一些人因此决定去寻找那座图书馆。我从不热衷于黄金时代的任何理论,但那些学者曾表示古人将声音也保存在沙中,一粒沙可以保存几千种声音。虽然那些声音很可能只有天赋者才能感觉到,但我还是决定参加这次远航。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身体很差,也许只能再活一两年。既然我的后半生都在追寻声音,那么最后也不要错过什么。
可惜我们到现在也没能找到那座图书馆,很可能我们再也找不到了。大陆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何况也无法确定图书馆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塔尔寺的那个夜晚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后来明白当时的妖怪其实是一位天赋者。之后的人生中,我一直为声音所指引,通过帮助那些需要声音的人们来赎我的罪。我曾犯下两次杀人大罪,一次是源于无知,另一次是源于憎恨。无知和憎恨,这大概是世上最糟的两种东西。无论未来谁看到这份记录,我都希望你们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余准
华岛纪元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六日
为啥还要把盐贩到雅安,那可是盐都啊…以此来强调沧桑巨变吗…真隐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