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写到一半我发现其实这还是那个故事,我一直渴望给这个故事找一个好背景,我希望这次我找到了一个好背景。我不是荷兰球迷,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用荷兰来讲这个故事。
另按,没想到会写这么长,比《盗趾》还要长,变成了我写过的最长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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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雨际的清晨里总会有人消失不见
我坐在旅舍大堂的角落里。投影机把影像投射在墙上。从我到开始,这里一直没有放晴,阴霾的天气下,雨水不断而至,淅淅沙沙。现在还是淡季转向旺季的前几天,加上洪灾的影响,旅舍里的人很少,靠近屏幕的位置,坐着两个老外,其中一个脸颊上画着一面荷兰国旗。我猜他们听不懂央视的解说。
自从黄健翔离开央视之后,我一直觉得贺炜是央视最业务的足球解说——虽然长期以来的影响让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以为自己是在看集锦。不过今天我发现他原来很可能是法国球迷。71分钟的时候,亨利打进一球,“2:1!2:1!法国队还有机会!”贺炜的声音响在耳边。然而30秒之后,罗本送还了一粒惊世骇俗的进球。墙上的罗本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亨利颓然跪倒;两个老外兴奋地高喊,吓到了睡在前台的服务员小姑娘;贺炜足足有5秒钟没有说出一句话;我一边笑一边在电脑上刷着论坛的页面;而你呢?如果你也正在看,你会怎么样?
4年过去了,大赛总是可以帮助我们轻松地计算时间。于是从你消失的那个清晨开始,4年时间过去了。4年前,还没有巴斯滕的国家队,那是埃德沃卡特的国家队。斯塔姆、德波尔、科库、戴维斯、西多夫、马凯,那么多曾经熟悉但是现在已经看不到的名字。我记得在开赛前,你在04欧洲杯的版面上发了一篇荷兰阵容的分析的帖子。我很清楚的记得其中预言了那时候还在埃因霍温的罗本的崛起。然而现在当我想重新找到那篇帖子的时候,那个论坛已经被迫关闭了,而凭着印象中句子去百度也一无所获。那时候,平常总是潜水的我阴差阳错地回复了那个帖子,我们就此相识。
我不管不顾地从大学里出逃已经2个月了。而这些年实习得来的钱,如果我总是住旅舍,足足可以让我再漂泊半年的时间。我来到这个古镇,我一向喜欢古镇,即使是那些已经完全商业化,每天被小旗、喇叭和鲜艳的帽子所充斥的古镇。我对她们依然完全没有抵抗力。我善于在喧闹中寻找静谧,比如5点起床看当地居民担着扁担行走在那座游客用来留念的桥上;或者在某个不是人文古迹的旮旯学校花上一下午来看学生们上体育课。我喜欢这么浪费时间。
我们很快在网上熟悉起来,双鱼和双鱼,星座上说我们是最容易理解对方的组合。后来你告诉我,我很善于在网络上讨女孩的欢颜,总是在正确的时间说正确的话,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表情,你很喜欢。可惜现在我不再记得如何发那些符号表情了,我的QQ里存满了洋葱头和兔斯基,我学会了使用这些——快速廉价,不必费劲地对齐两排符号。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依然很善于在网络上讨女孩子欢颜。
6月2号的时候,我到达了这个镇子。离旺季大概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而且因为洪灾也许旺季根本不会来,我很便宜就租到了一个床位,而且这个六人间只有我一个人住。欧洲杯还有1周开始,新浪、搜狐的球迷专区里到处是阵容分析的帖子,他们没有一个有你写得好。我讨厌巴斯滕的国家队,06年世界杯,他的队伍没有踢出一场好比赛,如果你还在,也许你会写出很好的文章讽刺他,然而我不会写,但是我知道我们都不会喜欢这样的荷兰。
从我开始喜欢荷兰开始,每逢大赛,荷兰无一例外地被分入死亡之组,00、04、06、08,而我们也无一例外地每一次都能脱颖而出。4年前,我们第一场就遭遇德国。我看着电视,同时在QQ上打字。从那以后每逢一个人看球的时候,我都习惯于同时在网上聊天、灌水或者看别人灌水。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习惯也是从你开始。德国幸运地打入了一个进球,我们往后的50分钟里渐渐绝望,我在QQ上说“没什么大希望了”,然后范尼在夹缝之中把球送进了卡恩把守的大门。黄健翔喊得很嘶哑,我们的词句里到处都是“!”。你讽刺我是没有必胜信念的伪球迷。我对你说,“我想见你。”就像你说的,我总是可以在合适的时间说出合适的话。
一周的时间我打着伞熟悉了这个镇子,虽然游客稀少,可是各个酒吧和旅舍都抬出了投影仪,然后,08年欧洲杯开始了。不断的雨水给镇子带来了静谧,游客甚至还不如雨水那般淅淅沥沥,而且往往很快败兴而归。我开始昼夜颠倒的日子。下午起床,到桥头的老店里吃一碗油辣油辣的米粉。然后到河边一间小咖啡馆喝免费的热水,读途径武汉时在书店里偶然发现的”Franny and Zooey”。店里有三个小年轻,两男一女,都是打工的。开始的时候咖啡馆打烊之前我会要一个三明治,免得在那里白坐半天。后来因为客人实在零落而他们打牌又三缺一的缘故渐渐混到一起,于是就开始和他们一起去吃路边夜市的尖椒炒腊肉加米饭。入夜后,我回到旅舍,拿着笔记本坐在角落,看着墙上的投影里,巴斯滕的国家队兵不血刃地完胜了世界冠军意大利。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了那件绛绿色的外衣。后来我想起来你每次都穿着那件绛绿色的外衣。你很好看,有着精致的脸型和漂亮的五官。原谅我不会形容人的相貌,所以我实在没法形容你。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和网友见面,你给我一种错觉,让我潜意识中以为网友都会很好看。而后来经过几次可怕的失败经历后,我现在已经学会先设法看到照片才见面。我也注意到你的脸有一点点浮肿,我当时以为是连续熬夜看球的疲劳所至,后来才在你床边看到 “百忧解”的瓶子。我们一起在一间酒吧看了荷兰队的第二场比赛,那天那里坐满了荷兰球迷。20分钟的时候,我们以为我们可以看到又一场载入史册的血洗,结果我们却看到了一场载入史册的逆转。我们都喝了一点酒,但是我们没有喝醉。大家悻悻散去。我打车送你回家,我觉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还不错。我说我回学校了,你却告诉我,让我进去坐坐。那只是我的“第一次”。你帮着我进入,我却很快就泄了。你笑个不停,让我尴尬得不得了。你说你是个随便的人。也许因为你,后来我也变成了一个随便的人。
荷兰战胜法国的第二天,又一个女孩冒雨住了进来。后来我在走廊上和她搭上话,知道她刚刚高考结束。这是个很活泼的人,和你完全不一样,偶尔还会化起淡妆。到这里的当天就和两个老外混得很熟。她的口语并不流利,想不起单词的时候只好吐吐舌头,这一举动经常引得两个老外大笑。第二天她去了镇子旁边的苗寨,入夜还没有回来。两个老外不关心荷兰队之外的比赛。于是捷克对阵土耳其的比赛就只有我一个人看。投影仪没有开,我横躺在电视对面的沙发上,半睡半醒地看着捷克人打进第一和第二个进球。从你让我初尝人事的那晚,我开始看捷克队的比赛,不知道是执着还是什么。普拉希尔打入第二个球的时候,女孩回来了。她显得有点狼狈,有雨披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淋湿了。看起来外面的雨很大。我们点头示意,她进了自己的房间。25分钟之后,在日内瓦同样的大雨下,切赫脱手了,然后土耳其人完成了另一场惊天逆转。我想这就是所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女孩出来倒热水冲咖啡的时候,我又借机和她聊起来,她错过了最晚一班中巴,最后只好搭一辆早班拉货的车回来,在这种雨夜和连接苗寨崎岖闻名的山路里,我不得不佩服司机的技术和她的大胆。
我知道你父母在你小时候离了婚,你跟随了你的母亲。你一直阻止她再婚,但你不能阻止她夜不归宿去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去抱你并笑着说这是遗传。结果这句话惹得你半天没说话,而我只好频频道歉。你是你母亲曾经的骄傲,你也没有让她失望,高考时你毫无意外地考上了上海一所著名的大学(我略去了名字),然而一年半之后你却休学了,因为流产。你说你先被压抑得太久了,然后又忽然间被撤掉了所有束缚,你只能失控,完全失控。你说你母亲的愤怒和失望溢于言表。我想起了片山恭一的小说,满月之夜白鲸现,我有强烈的感觉把自己带入成小说中的男主角。我本想问你读过没有,然而我想起书中的女主角最终没有获得幸福——片山恭一的小说就总是这样。我们做了第二次,这一次比上一次好。
醒过来的时候又已经是傍晚了。难得的,雨停了。镇子的石板路泛着青光。路边的各个屋子都开了门,人们搬个小凳坐在屋前端着碗吃着米粉或者烩菜。我沿着巷子溜溜达达,学校刚刚放学了,服装一致的小学生们,追逐着跑出来。校门口一字排开卖着各种小玩意的摊车,每一个都被围了起来。拐角一间小饭馆,2块钱一盒蛋炒饭,5毛钱一个的煎饺。孩子们围着炒锅,一个穿着蓝大褂围着白围裙的老人一盒一盒地炒饭,时不时地问着“要不要辣子?”我想起小时候母亲从来不让我吃这种东西,说是不卫生。于是我要了一份炒饭4个煎饺当晚饭。炒饭很干,我加了很多醋才吃完。
早上8点的考试,让我放弃了荷兰队的最后一场比赛,马凯进球的比赛,德国输给了捷克二队,这让我们最终出线。我知道我考得很烂,连续的熬夜让我头很晕。我闭上眼睛试着去想昨天白天看的那些数学公式,然而一闭上眼,我就想到你,想到你的脸,想到你的嘴唇,想到你的身体,想到你的私处。我发觉自己处在一种很情色的状态里,而我就在这种状态下结束了这学期的考试。2年以后,因为这时候的糟糕表现,我没能获得我们系那两个保送外校的保研名额。
荷兰对阵罗马尼亚并不是重头戏,各个电视台都在转播法国和意大利的比赛。我把投影接到笔记本上,这样我们才可以看新浪的直播——虽然有点卡。这一次别人看我们的脸色行事,我以为我们会理所当然地做掉意大利和法国,这样就能避免在半决赛的时候和他们再一次相遇。我以为这一切很自然而然,然而巴斯滕永远不会是一个让我满意的主教练,我们用两个进球把意大利放入淘汰赛,巴斯滕队友多纳多尼的意大利,巴斯滕恩师萨基的意大利。当然,不管如何,这是一场胜利,我们三战全胜,两个老外很兴奋,他们喝多了,女孩和他们一起喝多了。凌晨4点,大堂里放起了音乐,脸上画着荷兰国旗的那个老外拉起前台的小姑娘跳舞,弄得她很腼腆尴尬。另一个人则拉起那女孩。我也喝了一瓶嘉士伯,我不怎么能喝酒,只觉得脸上很热。我看着他们,我想着你。一阵拖鞋下楼梯的声音,昨天住到我同房间3个男孩中的一个,显然是被吵醒了,在楼梯上惊讶地看着我们。我忽然想看看绝望的法国。于是,我听到那一边,贺炜用他集锦解说员的声音说着那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这个时候我要引用法国名作家福楼拜的一句名言:‘人的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是功成名就那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的挑战,以勇敢迈向意志那天。’我用这句话与法国队队员共勉,我们送别法国,祝贺意大利。”我想着你,我想着我们都不是那种“以勇敢迈向意志”的人。
考试结束的当晚,我又一次去你家。我不能停止吻你,不能停止一次又一次进入你,直到比赛开始。葡萄牙和英格兰,我们都希望英格兰获胜,因为胜者会是我们下一轮的对手;然而我们又都喜欢葡萄牙,这是一场矛盾的比赛。鲁伊科斯塔打入那脚远射,陶伟嘴里含着热茄子似的喊“惹伊科斯塔!惹伊科斯塔!”,我们一起笑一起模仿他;兰帕德扳平比分时,我们仍然笑,笑着欢呼;坎贝尔顶入那个头球的时候,我们很高兴;然而当裁判判罚那个进球无效时,我们依然高兴。你笑着质问我到底是哪一边的,我摸摸你的鼻子,同样问你是哪一边的。不久之后我明白,对于这种比赛,我们可能只是希望他一直能踢下去,永远不要结束。这场比赛也充分满足了我们的愿望,我们毫不紧张地看着点球大战,看着他一轮轮的继续,直到里卡多踢进最后那个点球。天已经亮了。我吻你,开始摸你,顺着你的平坦小腹向下摸。你回吻我,却拉开我的手,你说你母亲可能会回来,于是我只好走了。
镇子里的人终于多了起来,虽然比起正常时节依然少得多。女孩和老外走得很近,他们这一两天总是一起出门。下午我去了小学校的操场,空空荡荡。他们也快考试了,或者说快放假了。傍晚,雨暂时停着。天黑下来,上游一点的地方好些人在放河灯,顺着水,向下漂着。他们也许只是好玩,也许真的寄托了愿望,然而无论如何,就在我坐的地方向下游一点的地方,堤岸的一点凹陷让水面形成了一个小的漩涡,绝大部分河灯在这里旋转、熄灭、沉没,第二天被打捞垃圾的人们捞起。只有少数能够通过这个“险滩”。河神是吝啬的,不过那些通过了的河灯上的愿望真的能实现也说不定。
为了养精蓄锐看荷兰,我们约定好不看法国和希腊的比赛。最后查理斯特亚斯的头球,1:0,神话迈出了自己第一步。从当时看我们没错过什么,但事后我发现我们也错过了很多。如果我知道这就是欧锦赛的倒数第二场比赛,我一定会选择和你一起看,可惜我再也无法如愿。白天我们有精神在网上聊天,你给我看了很多你写的东西、画的画,那些现在还在我的硬盘里。我不懂画,不过那时候我并不喜欢你写东西的风格,太小资太矫情,但我没说出来。后来我经常看这些东西,现在是不是我写的些东西也像你一样矫情了?你主动说起了那个男人,停止了我的胡思乱想。其实他只是你的大学同学,比你高一级,完全不像我最桥段的想象中那样是个老师或者有妇之夫。我那时更愿意把他想象成一个中年人,我后来明白这是我的嫉妒心,我不希望你和一个跟我同龄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是曾经在一起,这就是我的占有欲,卑鄙的占有欲。你说你经常整夜睡不着觉,你听得到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钟表的滴答声、龙头的滴水声、楼外的猫头鹰叫。你说这就是你变成球迷的原因——以前你没看过任何足球比赛,你告诉我,凌晨的电视里最有意思的节目就是足球比赛。
坐在河边,一个微微有点谢顶的中年人过来和我说话,“兄弟,你一个人嘛?”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点点头。“用不用找个姑娘陪你?”“不用了。”我笑了。我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左边的酒吧里驻唱乐队唱着人们耳熟能详的歌。右边一排小摊子卖着各式纪念品和小玩意。我在桥上放河灯的人里发现了女孩。桥有点高,她不得不趴下来才能把河灯放到水里。她小心翼翼地不让上衣蹭到地上。她下桥时看到我,“哎,干嘛呢?”“没事随便走走。”我们好像没什么话可说。顺着水流的方向,我能分辨出女孩放的河灯,在“险滩”处急速转了两圈,然后蓦地看不到了。我去看她,她正在岸边的小摊上拣着一副耳环,并没有注意到那些。“挺好的。蛮适合你。”“是吗。”她对着小镜子仔细地看着那对蝴蝶耳环。“我送你吧。”“啊?”“你请我吃东西回报就好了,我饿了。”我自己心里都笑了,这真是烂到极点的搭讪。然而如果你还记得,也许你也会觉得,其实我长得还不错。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那是我们一起吃的唯一一顿饭。必胜客,坐下来的时候我有点后悔,那时我还没有在校外实习挣钱,所以到期末已经没什么钱了,这顿饭让我的预算更加紧张。下次吃简单一点吧,我当时这么安慰自己。我们一起把沙拉堆得高高的,虽然最后我们只吃掉了一半。我们聊着晚上的比赛,我们猜着比分,你说拉尔森一定会进球,因为斯塔姆不太善于对付拉尔森这种类型的前锋,但是我们能赢,靠罗本和范尼。我说我们赌球吧,你笑着问,怎么赌,你赌荷兰输球嘛?我说好,至少这样输了球之后还有饭吃。你笑了,用刀去切你盘子里的披萨。我微微从桌子对面把身子探过去一点,“我爱你。”我说。你接着把披萨切开,你左手捏着叉子柄,你看着我,微微偏着头,美丽的脸上没有一点笑颜。“我好看嘛?”“恩。”我点点头。“那以后就夸我好看吧,”你说,“我不喜欢听爱来爱去的,听多了。”我笑了,或者说我做了个笑的表情,我不知道怎么说。你问我期末考试的事,你岔开了话题。我爱你,我只对你说过这么一次,可我是真心的。后来我在很多时候跟很多女孩说过这句话,都不会比这次更加真心。
羊肉串、鸡翅、烤茄子、玉米,一瓶大雪碧。女孩带着那对蝴蝶耳环。其实那耳环并不相配她的鹅蛋脸。她说话很多,自来熟的类型,讲了很多她高中的事,老师和同学的糗事。我给她讲我去过的地方,北极村的雪,亚龙湾的沙滩,乌苏镇的日出。但我说的不多,很久之前我就变成了不爱说话的人了。她问我晚上的比赛谁对谁。荷兰对俄罗斯,我告诉她。她摆出惊讶的神情,说那两个荷兰人估计又要疯了。我笑了。她说她不喜欢那两个人,不过这是个练习口语的好机会。我告诉她如果经常背包旅行还会有很多练口语的机会。她点点头,她明后天就要走了,入川。她花了很多天来确定大部分地方已经没事而且开放了。她说该死的地震让她在这耽误得太久了。我说也未必,其实出来走走开心就好,没必要让行程那么紧凑。她没反驳,但是显然不以为然。雨又开始下了,开始很慢,但是雨点很大。匆忙付了钱,我和她往旅舍跑。进门的时候,肩膀和头发都湿了。旅店里,老外和这几天陆续住进来的几拨人都坐在大堂里。电视里回放着昨天克罗地亚和土耳其的比赛,张指导又发出他那很独特很猥琐的笑声。女孩去和老外打招呼。我去拿毛巾洗澡。雨开始下了。半天的停息仿佛积蓄了力量,这一次又细又急,沙沙沙沙地。雨又开始下了。
对的,你还记得吗,那天我们快吃完的时候,雨也开始下了。我们的座位靠着落地窗,天色剧烈地暗下来,地上的东西被吹起来,路边的小树开始摇晃,行人跑,然后雨滴斜斜地打在必胜客的落地窗上。虽然中午的闷湿已经暗示了雨水的到来,但是我们都没有拿伞,因为我们都是不喜欢出门时手里拿着东西的人。我们面面相觑,都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一齐笑。我们坐在那里,只谈高兴的事,我说起学校里有意思的事。你说起你的旅行,你说打算到中国旅行可达的四个端点,现在已经去过三亚和漠河。你讲起见闻,我听得很仔细,以至于听出他在你的行程中轻描淡写忽隐忽现地被带过。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天色比午夜还要黑,偶尔的一两道闪电而后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一辆出租车停必胜客在门口,司机点亮了灯,副驾驶位子上的人在掏钱包。“你去买单。”说着,你站起来,飞一样的跑出餐厅,一头扎进出租车的后座。我买了单,从店门冲到出租车,很短的距离但还是被淋湿了。你那绛绿色的外衣湿了好几块,肩头变成暗绿色。你用纸巾帮我擦掉脸上的雨水,我夸你反应快,我轻轻地亲你。我们回了你家。我们亲吻,我们的身子滚烫。我们不说话,我们做爱。
对阵俄罗斯的比赛,无法否认的,我们轻敌了,而骄兵必败。俄罗斯对西班牙的比赛隐藏了他们自己。论坛上,内心中,我们很多人已经开始畅想半决赛了。然而Arshavin让世界认识了他,我们没有人能阻挡他。感谢范德萨的扑救,感谢范尼的进球,我们的欧洲杯可以延长半小时,每一次大堂都会有欢呼或者掌声。然而那也只是苟延残喘的30分钟,我已经不抱希望,只希望能坚持到点球大战。可惜我们还是无法阻挡他们,我们被拖垮了,俄罗斯人踢了一场好比赛,荷兰人又一次这样谢幕,美妙的开头带来无尽的遗憾。雨水顺着房檐流成雨帘。脸上画着荷兰国旗的老外呆呆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叉搭在脑后。他的同伴喝醉了,面前是一排嘉士伯的瓶子。女孩也有醉意了,但是她不会去伤心,很多女孩子并不和你一样,她们都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伤心。老外开始吐了。女孩惊讶地飞到一边,朝我飞过来。你知道的,我很善于这些;你不知道的,我的善于不止在网上。什么时候去看她,怎样对视,怎样笑,怎样微微扬扬下巴,即使没说一句话,但是我还是可以和她调情。我就那样在看比赛的时候和一个醉了的女孩调情,在荷兰输着比赛的时候和那个醉了的女孩调情,你消失的那个夜晚里,是否也带走了我对荷兰的爱?女孩飞过来坐到我的腿上。我合上笔记本。我去亲她,她推开我,“讨厌,满嘴烟味。”她说话的时候向我的脸上喷着酒气。我用一只手搂住她,微微用力。烟和酒的味道在口腔里混合。我没有闭眼睛,离得那么近,我看不清她的样子,我看到你的样子。雨声里,你的样子那么清晰。
我们看的最后一场比赛,阿尔加夫体育场,荷兰穿着陌生的白色球衣。90分钟沉闷的比赛几乎让我昏昏欲睡。窗外的雨一直没停。加时赛一开始罗本就击中了门柱,我清醒过来,你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去搂住你。接着拉尔森和永贝里又接连击中门柱,我们一句话都不说。后来我常常想如果这些门柱有一个可以稍微偏一点,接下来的事都可能改变。点球。我们最不擅长的点球。现在我居然想不起来那场比赛是谁解说的,只记得很安静也很紧张,听得到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也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你握着我的手,我想说一些轻松一些的话,于是我说伊布一定打不进,你却只盯着屏幕完全不理会我。然而伊布却真的踢偏了。科库,我记得,击中了门柱。但最后一轮罗本罚入了点球。我们赢了。“漂亮!”我举着双臂喊,你尖叫,我们欢呼,我们拥抱,不是情人间那种缠绵的拥抱,而庆祝胜利的拥抱。我们看着白色球衣在球场里狂奔,欢呼。然后广告就那么不合时宜地切入。我摸到遥控器,我关了电视。雨还在下,仍然很大,哗哗的声响。我去吻你,你想推开我,我却把你推到在沙发上,你不再推我,你紧紧抱住我,你那里又湿又热。4年来,这一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已经无法确定这是否是真实的情况还是经过我幻想修饰的版本。
在女孩一个人租的标间里,我和她做爱。她的技巧很好,超出她年纪的好,这让我惊讶不已。我们做了3次,后面两次她都高潮了。最后一次,她骑在我身上,身子向后弓。窗帘的缝隙里投出晨曦的白光,恍惚中我又想起你,我看着她的身体,光滑的肌肤,恰到好处的乳房,凸出的锁骨,纤美的脖子,以及你的脸。我记得那时候我还没有经验,我傻傻地问你感觉怎么样,你笑着说女人只要懂得诀窍就可以在做爱时让自己高潮。4年过去了,我不再是那时那个人,可我仍然不确定你说的是真是假。也许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越美的女人越会骗人。
我们在沙发上,赤身裸体,缠绕在一起。至今我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处于故意还是疏忽。然后钥匙开门的声音清除了我的所有困意和爱欲,一瞬间我的脑海翻腾着无数藏身地点,床下、阳台、衣柜。然而在我还没弄捡全我衣服的时候,你母亲已经进了门。我就那么坐在沙发上,用衣服遮挡,但无法掩盖我赤身裸体,手足无措,尴尬至极。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外面的雨滴还在不合时宜地喧嚣。你躺在那里,在我背后,你说,“你走吧,再见。”又或许是“再见,你走吧。”我想不起来。我只知道你说了话,让我走的话。我慌乱地穿上衣服,我回头看你,你却把头偏向一旁。我不敢去看你的母亲,我想我最好离开,我夺门而出。门在我身后掩上了,那一刹那我感觉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忽然我意识到自己也许我只是你用来对抗你母亲的一个筹码,没有情感,没有爱,没有你听腻的爱。然后我听到屋内响亮的耳光声。那时的我那么懦弱。我疯狂地跑,你母亲乘上来的电梯刚刚转向下楼。我站在那里等,胡乱地按电梯的按钮。电梯里我一次又一次地用后背撞电梯的四壁。我想喊叫,却只发出一系列嘟囔的声音。我疯狂地跑,任凭雨淋湿,打车回学校,下了出租车又开始跑,冲进宿舍,我飞快地脱掉衣服,躺在床上。我只想睡着,只想忘记刚刚发生的一切。熬了一夜,我真的困了,我睡着了。然而在梦里你的脸还是那么清晰,我们离得那么近,但是我们没有亲昵,只是面面相觑。我醒过来,已经是傍晚了。雨已经停了,空气依然潮湿。我爬起来上QQ,你不在线。你的手机也关机了。我就那么开着电脑看着网络电视等着你上线。波博斯基助攻巴罗什给予了丹麦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而你却一直没有出现。
事实超出了我所有的想象。只用了一天时间,警察就找到了我,通过手机短信记录。我被讯问了各种各样的事,我们之间的事,和盘托出,无法隐瞒,然后在那份写满私密的记录上签字。而我被告知,在荷兰战胜瑞典的那个雨天,你刺死了你的母亲,然后吞下了两瓶安眠药。我试着去询问,但警察根本不跟我说更多的话。我不认识任何你的朋友,任何亲戚。我无从知道更多的信息。我连续买了2个月的报纸,却没能看到这个事件的新闻。当然消息还是在网络上不胫而走,但只有道听途说的流言。一时间各色的回忆贴、悼念贴纷涌而出。我把它们都看了,仔仔细细地看了。然而我看到一个陌生的你,我无法将那些赋予你身上,于是干脆选择不去相信。这并不难,几天之后,那些帖子都变成一些合集或者精华区里注定老旧的文字。而你,还是这么轻易地从世界里消失了。如此惊世骇俗的事,对我就只有之前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来告知,让我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
我是最后看到你们的人,所以我整个暑假都没能回家,期间又去做了一次笔录。而就在第一次笔录的第二天凌晨,荷兰输给了葡萄牙,结束了他们的欧锦赛旅程,我没有看,所以荷兰队在04年欧锦赛最后留给我的是一场胜利,甜蜜的胜利,苦涩的胜利。
我有一个月的时间无法阻止自己梦到你,那么清晰的你。然而你就这么消失了,真的不再出现,只留给我3场比赛,1次晚餐,若干次做爱,56页QQ聊天记录,一个手机号码,6篇文字,还有一顿我赌输球欠下的大餐。
3个月后,我们相遇的那个论坛被迫关闭了,后来我再也没找到你写的球评。
不过1年,你的QQ号因为长时间闲置被腾讯回收了,你从我的好友名单中消失。而你的手机号永远是停机。
1年半之后,没有获得保研资格的我选择考研。我成功地考上了上交的研究生,到上海上学。我弥补了高考失利给我父母的亏欠,同时我也希望能感受你呼吸的空气。
同年6月,巴斯滕的荷兰队在世界杯16强比赛中又一次输给了葡萄牙,那场比赛用16张黄牌、4张红牌写下记录。
9月我入学了,大城市上海,你到过的上海。然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一旦走出校门,每个人都习惯去说我听不懂的语言。
几个月之后,我开始旅行,到了三亚,到了漠河,又到了你没能到的抚远。
在那个夏日雨天,你离开我,你消失不见,然而你又把你的印记、你的一部分留在我的身体里。我无法不去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写你会写的文字,做你愿意做的事。你说过,我善于讨女孩子欢颜。然而我没告诉你,你善于的事。你善于让别人爱你,善于让我爱你。
女孩背对着我睡着,我从后面抱着她。忽然之间,她动了一下,她醒了。“跟我去四川吧。”她说。“行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回答她。虽然有点绕远,不过进了四川,再北上甘南,穿过河西走廊,我想我还是很快就能到乌恰的,中国最西端的县。女孩显然很高兴听到我的回答,她在我的怀抱中翻过身,亲了我的脸颊。
外面,湘西的雨水依然不断淅淅沥沥,丝毫不想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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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雨际的清晨里总会有人消失不见
2008-7-2 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