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故事

那本书并不厚,黑色硬皮,边角稍有磨损。书的封面和封底未题一字,只有扉页中间手写着:

“献给娜娜”

陶峦得到这本书是个意外。那时候已经停课了,陶峦想借本博尔赫斯的小说集打发时间,然而闭架处的大婶拿错了书。这倒不怪那嗑瓜子的胖女人,因为书脊贴的索书号和陶峦在电脑上查到的一样。
陶峦心想这大概是图书馆入库时出了错。他本打算去问问如何报错,但随手一翻却又对书起了兴趣。书用的是简体字,但陶峦翻来覆去也没有发现书名作者,连书号条形码那页都欠奉,更不必提“序”或者“跋”了。翻过扉页,故事就开始了。

“李德看着老妇人朝散落在地上的那堆书扑过去,结果被那个他不认识的歪嘴男孩一脚踹在肚子上。歪嘴捡起一本书,用打火机小心翼翼地烧。李德看到书角开始发黄,接着卷起黑边。火苗噗噗地着起来。
“歪嘴蹲下去,手里还拎着书。那女人蜷在地上微微发抖,他就把火苗抵到她的头顶。李德仿佛闻到那些发丝烧焦的味道。女人哆嗦着缩了一截。她抬起头,忽然间发狠抓向歪嘴。歪嘴显然吓了一跳,书掉在地上。但他马上回过神,一下抓住女人的双手。他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接着又一个,接着又一个。李德发现自己眼花了。一直到歪嘴停下来。他才看清老人倒在地下,静悄悄的。
“‘操他妈的。’歪嘴摸摸自己的脸,那里有一道血印子。歪嘴捡起地上的书重又点着,一甩手扔到书堆上。泼了油的书堆窜起火焰。
“‘东方红,太阳升……’歪嘴起了个调子,众人一起吼开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李德看到歪嘴双手比划着拍子,活像个指挥家。
“他们唱了一会儿,火苗逐渐低了。‘带她剃头去’,不知谁喊了一句。李德看见歪嘴一下收住了拍子,但依然盯着火苗。李德回过头,几个人已经架起软绵绵的她。大家走了,歪嘴也走了。火熄了。一阵风吹过,焦黑的纸片沾到李德的裤子上。李德忽然有点同情那个老人,这是他从没有过的。
“再去看那些化为灰烬的书时,李德发现角落里的那本书——被火缩小了一圈,边角熏黑了,但大体还是完整的。他弯下腰,这时同伴开始喊他的名字,但李德还是捡起了那本书。他把书揣进怀里,快步走出院子。”

陶峦最初只读了几页,因为他对所谓的“伤痕文学”一点不感兴趣,而且故事看上去也没什么意思。他把故事的人名以及开头几句话复制到百度搜索,但没找到看上去和这书有关的内容。陶峦又试着看了一些经典伤痕文学的简介,再一次没有头绪后,他便随手将这本书丢到一边。
再去读这本书,是一周之后陶峦上网时偶然看到一个知青小说的介绍。他记错了那本书里的人名,误以为简介说的正是半个月前他借的没名字的书。陶峦先在自己桌上找了半天,最后去翻那个已经躲回家室友床上的杂物堆,这才把那本书刨出来。他翻着找到其中插队的段落读,可惜和网上的简介完全不是一回事。

“李德看到村长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出屋子。他依然伏在草垛后面大气不敢出,直到来时的那条土路上再也看不到村长的影子。
“一进屋,寡妇就跑过来抱住李德,把头贴在他的胸前。李德又一次帮她整好衣服,同样刻意不去看她那袒露的胸部。女人很温煦地任由他摆布,完全没有白天里那歇斯底里的样子。有时候李德甚至怀疑她此时是清醒的。可惜每次这样想时,女人雾蒙蒙的眼神以及白痴般的笑容,都会让李德倍感沮丧。
“最后,李德坐到床边,寡妇斜身搂着他的腰,头枕在他腿上。每一次他们就这样一直并排坐到天色泛白,仿佛一种仪式。然而今天李德有了不同的计划。他曾听说和那些疯子多说说话,刻意帮他们恢复理智。李德不知道能和这农村女人说些什么,所以他决定读书给她听。
“知青本是不能带书的,李德却在被褥里偷偷夹了一本。他已经忘了书的来历,只记得这本书是某件随身携带的纪念品。
“窗户透进月光,李德翻开书,开始读那些光下的文字。女人一开始毫无觉察,然而慢慢地女人松开搂着李德的手臂,她抬起身,接着看到李德捧着的书。
“李德被猛地推倒在地。书掉了。女人先是缩到墙角,接着在李德发愣的功夫,女人爬过来,抓起地上的书,用双手猛地撕扯。李德急忙冲过去抢那本书。焦黄的书页裂开了。女人向后倒在地上,手里还死攥着一些纸片。她拼命撕碎这些纸片,然后扔向空中。
“屋里的时间静止了好几秒钟,直到所有碎纸片落到地上。李德抄起年轻的寡妇,把她压到床上。整个过程中,女人一直发出某种嚯嚯的声音,就像李德每天在草垛后面听到的。”

陶峦继续读这本书是因为一个怪人,那会儿他本已在去图书馆还书的路上。
“同学,同学。”喊住他的人不像是学生。陶峦本以为是问路的,但他随即想到封校之后学校里不应该有外人。“同学,我能看看你这书嘛?”
陶峦纳闷地把书递给他。那人陶醉般地不停抚摸书的黑色硬皮——好像忘了陶峦的存在,直到陶峦忍无可忍。“诶,您什么意思呀?”
“这书卖给我吧,您开个价。” 那人缓过神来。
“我操,你有病吧。书给我。”陶峦想拿回书,那人却退了一步。一连几次,陶峦有点急了,“操!你干嘛呀?抢东西呀!”他的声音大了些,旁边的行人都朝这边张望。那人迟疑了一下。趁这功夫,陶峦一把抢回了书,转身就走。
“诶,同学,同学,书再给我看一下。”
这什么情况,陶峦一边走一边想。但他转念决定把书续借一个月,再读读。

“天亮了。李德筋疲力尽。他想回家,但不知道往哪走才是安全的。起初他随着人流,但几声枪响,‘坦克!’有人喊,人群又乱了。后面的人忽地向前猛挤,李德被推倒在地。他挣扎地想站起来,却看到无数条腿在眼前晃来晃去。几个人踩到李德身上,他感到一阵气闷,然后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人群散了。李德起身时,感到肋部一阵刺痛。四周躺着好些人,不只是被推倒踩踏的。他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肋部,疼痛还有地上的血让他很慢很小心地走。太阳已经出来了,他跟着自己的影子。远处还有零星的噼噼啪啪地响声,很像年关时的爆竹响。
“正是平常上班的时间,但李德家所在胡同的所有院门都紧闭着。胡同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女孩靠墙坐着。她捂着自己的腹部,衣服上斑驳着红色。
“‘走,我带你去医院。’李德想去扶她,但弯腰的动作几乎让他咬碎牙齿。
“女孩动了动嘴唇,李德听不清楚。女孩又说了句什么,李德觉得好像是‘给我念念书吧’。‘这是什么鬼话,我应该找人帮忙’,李德心想。但他不由自主地坐到女孩旁边,因为他恰好有一本书。那本破破烂烂的书,李德仿佛预感了什么,这些天总是带着它。他想起自己插队时,好像就曾为村里一个濒死的寡妇读过这本书。他翻开书,手上的血蹭红了纸张。他读了起来。
“读完一章,李德又再摸了摸女孩的脉搏。他收好书,站起身,离开她,迎着阳光,走得很快。‘嘿,哥们,别往那走了。不要命啦’,他听到有人朝他喊,接着几个人冲到来想把他拉到一旁。他一言不发地挣脱他们。他的肋骨不疼了,他飞跑起来,直到看见一队缓慢行进的士兵。李德停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些兵一边走一边喊着。
“‘我艹你大爷!’李德大吼了一句,然后朝他们冲过去。那些兵离他越来越近,接着他觉得眼前一黑。”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那些天,陶峦越来越不舒服。但因为不愿意被隔离,所以他一直没去看病。当天晚上他实在难受,很早便躺下,并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校医院。然而直到半夜浑身不舒服的他都睡不着。最后无计可施的陶峦打开应急灯,在被窝里继续读这本书。这书他总读不下去,这会儿倒是期望它能给自己一点困意。

“李德侧躺在地上。阳光照着他,但他冷得发抖。怀里的书掉在面前,完全被血弄湿了。李德闭上眼睛,他忽然记不起书里的故事。他很想翻开书看看第一页。因为他知道自己看过读过很多遍这本书,只要看到第一页一定能想起这个故事。他集中精力想挪动自己的胳膊。
“就在这时,一些人在李德身边吆喝开。他发觉自己被抬了起来。睁开眼睛,天空中的景物快速地移动着。他头晕目眩。这样,他想起,那本书好像讲的是一个瘟疫流行的城市,还有一个死去的学生。他失去意识前,只能想起这么一点。”

第二天,陶峦一直没起床。他的室友直到傍晚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当他们试着叫醒陶峦时,他已经浑身冰冷。半小时后,陶峦被放在黑色塑胶袋里抬出宿舍楼。同屋的四个人因为他的死被隔离了两周,好在他们都没有发病。

书的故事》上有1条评论

  1. 中间欠了点对李德那本书的描写,所以使结尾显得有点突兀了
    DNA是双螺旋结构,克莱因瓶无里也无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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