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与神性

“名为神祗的生物执着红色闪电,
愤怒和恐惧占据了墨诺提俄斯的心。”
—— Titanomachy

当我试着为罗夏(Rorschach)寻找一个神话原型时,我发现了墨诺提俄斯(Menoitios)——愤怒和狂妄的提坦。墨诺提俄斯那暴力的神性最好地映射了罗夏,甚至连粉碎于宙斯闪电的死亡也和罗夏如此切合。

在《Watchmen》的第6话中,Malcolm博士的访谈展示了罗夏神性的由来,那可以追溯到罗夏真实身份科瓦奇(Kovacs)的童年经历。科瓦奇的母亲是一名妓女。作为私生子,科瓦奇眼中的父亲形象由众多嫖客拼凑而成。因此科瓦奇一生都在试图从模糊的形象中辨识“父亲”。墨迹测试同时指出,童年科瓦奇曾因打扰母亲的“生意”而遭到虐待。虐待行为至少在两方面影响了科瓦奇的心灵:首先是偶然窥视到的性行为以及嫖客发现科瓦奇后粗鲁地离去,诱发了科瓦奇强烈的“弑父娶母”欲望;另一方面,母亲的虐待行为作为一个镜像,将暴力倾向根植入童年科瓦奇的心灵。

于是,当10岁面对街头混混对其母的言语侮辱时,科瓦奇第一次将侵犯者辨识为“父亲”,对其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这构成了未来罗夏的基本行为模式。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虐待行为的施加者,科瓦奇的生母部分程度上也是科瓦奇的“父亲”。在第一次暴力行为之后,科瓦奇被带离其母,送入收养院。这期间,科瓦奇没有表现出对母亲的丝毫依恋。整个过程中“母亲”已经从科瓦奇生母中脱离,生母反而成为被科瓦奇摆脱的“父亲”——俄狄浦斯的欲望以这样一种巧妙的方式得到满足。

不过科瓦奇仍然需要一个具体的对象作为“母亲”形象的载体。当离开收养院开始从事处理女性衣物工作后,科瓦奇偶然发现了某(几?)位可以成为“母亲”的女性。于是科瓦奇对“母亲”的需要转化为秘密收藏作为“母亲”女性衣物的行为。不幸的是,科瓦奇收藏衣物的主人在两年之后遭到强奸并被杀害——过程中至少40名邻居听到呼救,但没人报警或采取任何行动。残酷的事实极大刺激了科瓦奇,并再一次激发了其“弑父娶母”的欲望。这一次,由于缺少明确的施害者,科瓦奇将“社会犯罪”这一广义概念辨识为“父亲”。将暴力指向罪犯的同时,通过佩戴受害女性的衣物制成面具,科瓦奇将“母亲”内化到其人格中,以此方式实现“娶母”的欲望。蒙面义警罗夏藉此诞生了。

科瓦奇成为罗夏后,社会犯罪作为“父亲”,而蒙面义警的身份作为“母亲”,于是任何社会犯罪都会被认为是“父亲对母亲的侵犯”,必须使用暴力的手段加以惩戒,惩戒的成功既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又一次满足。值得注意的是,当罗夏这样具有严重暴力倾向的人成为蒙面义警,暴力行为就开始对罗夏的超我产生巨大的重塑作用。因为当超我无法压制本我的暴力欲望时,“惩恶扬善”无疑是用来平衡认知失调的最佳借口。结果随着罗夏不断的暴力行为,其超我对本我的容忍越来越高,相反对罪恶的容忍越来越低。这一过程的持续导致罗夏的超我在某种契机下化身为“道德完人”。

这一契机就是75年的绑架事件。事件的残酷性超出想象——特别受害人又是女性,导致罗夏本我暴力行为质变——第一次杀死罪犯并且是活活烧死这种方式实现。

“透过人体脂肪燃烧的烟雾窥视天空,
上帝不在那里。
只有冰冷的、永恒的黑暗,
我们如此孤独。”

在罗夏看来,那一刻本我消灭的超我,超我(上帝)从罗夏的世界中隐退了,本我的暴力欲望不再受到任何节制。然而事实上,超我没有消失,只是再一次被极端的暴力扭曲了。罗夏的超我化身为善恶分明的道德完人,其对自身暴力行为的“超容忍”,意味着对其他一切犯罪行为的“零容忍”。从此,罗夏开始了不受任何约束、不接受任何妥协的“英雄”生涯,同时也走向了自己的终结。

在《Watchmen》的结尾,维特(Veidt)将一个极吊诡的道德难题抛给所有人:

选项A:真相。1500万人无意义的牺牲。核战。
选项B:谎言。和平。

面对这个难题,所有人——包括《Watchmen》中的宙斯曼哈顿博士(Dr. Manhattan)——都选择了向谎言妥协换取和平。然而对罗夏那个历经扭曲具备道德洁癖的超我而言,维特必须遭到惩罚。另一方面,这种惩罚所蕴涵的毁灭世界的暴力,无疑深刻地诱惑着罗夏。于是,当罗夏说着“Never compromise”迈出维特的城堡时,其本我的暴力欲望又一次超越了界限。

随之而来的,罗夏的超我升华了。其超越了一般“道德完人”的界限。暴力中孕育出了“至善”。墨诺提俄斯的神性降临到罗夏。

接下来就是墨诺提俄斯面对宙斯的时刻。

电影和原著漫画不同,在罗夏面对曼哈顿博士时,加入了一段额外的对话。

Rorschach: “Suddenly you discover humanity? Convenient. If you’d cared from the start, none of this would have happened.”
(罗夏:你忽然又理解了人性?说变就变。如果你一开始就在乎,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Dr. Manhattan: “I can change almost anything… But I can’t change human nature.”
(曼哈顿博士:我几乎能改变所有事…… 但是我不能改变人性。)

这是蛇足的。额外的争辩贬低了罗夏。在漫画中,罗夏和曼哈顿博士的对话极为简单。因为,加上维特,《Watchmen》这三个人物都超越了一般人类的感情,获得了某种层面的神性——罗夏从恶中获得了至善;维特从善中获得了至恶;曼哈顿从神力中获得了虚无。但无论价值观的差异,这三人的地位是绝对平等的,绝不会出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抱怨。

最后,罗夏摘下了面具。因为神性的超我不再需要俄狄浦斯情结作为其行动的内在逻辑,其只依赖于绝对的正义。另一方面,这也是作者有意无意地将罗夏面具背后,科瓦奇本我那懦弱、丑陋的面孔呈现给读者。告诉我们,当执着于暴力的本我因面对死亡而恐惧退缩时,他已经无法压制至善的、直面死亡的超我。

“Do it!”

从这个角度上看,罗夏是《Watchmen》中最具一般意义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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