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之前

致未来的你:

从博士论文的致谢开始,我一直想做一点自我解刨,写些我之所以成为我的东西。没有动笔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谁是读者——对自己过于无趣,对旁人则未免显得自恋。

至于你,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猜想你会在未来,因为我做丁克的坚持好像越来越淡薄,甚至刚刚在大理的时候,我已经和你母亲谈起了未来的「教育问题」。

所以原谅我以你为读者来讲我自己,即使我知道你可能不感兴趣。

我是一个贫乏的人。

这种贫乏源于教育。你的祖父母在实际生活上给予了我远高于平均水平的帮助,包括物质上的以及经验上的。但作为把年华耗费在文革中的那一代人——即使他们后来有能力考上大学,他们在认识世界这件事上比我还要无能为力。而我所接受的学校教育,广义上被人们称作「应试教育」。

因此我是在相对无助的情况下完成了和这个世界最初的接触——这注定了我的贫乏。青春期结束时,无论对于科学、道德还是审美,我都像幼儿一样无知。

当然,不可否认地,这段岁月我还是让我掌握了两种基本的理解世界的方法:抽象和训练。

对我来说「抽象」更像一种整理,是将散落的知识「放置」在合适位置并建立联系的过程。到如今我的「置物架」已经比当年宽阔,但抽象仍然是我理解世界最基本的手段。我也意识到过分依赖抽象的损害,我始终难以把握非系统性的知识——例如审美或者自然语言。但在我写这篇的时候,我还没有解决方法。

谈到训练,也许和你想象的不同。我的父母和几乎所有老师都非常宽容,他们有观点和建议,但自始至终没有强迫我成为什么——比如成为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好学生」。因此我的训练几乎全是自发的,这是一种将记忆的抽象的知识转化为本能的过程。而我也享受训练后感知自己智力上或体力上提升的快感。

青春期过后就是大学。我不知道对于其他人,大学专业是不是某种重要的决定,但当时我好像异常简单地做了选择。

你的祖父曾经在一家叫做「长城」的计算机公司工作(现在想想,他的工作大概限于现在所谓的「攒机」,但在八九十年代还很稀缺)。于是因为早年对计算机的接触,在每个小学生都最好有一项「特长」的时候,我「被」选择了计算机。当然我并没对此反感,实际上「计算机」构成了我中小学回忆中一些有趣的部分,比如参加 logo 语言画图的电视节目,中学时周六计算机小组活动之后的足球,学习 pascal 后写的一些 dos 游戏,(毫无建树地)「竞赛」一些优化题目。

因此我几乎没有纠结地选择了计算机作为我的大学专业——它不像数学、物理那样高中延续般的无趣,又不像彼时的生物、经济那般大热。重要的是它还是我的「兴趣」所在。不过现在看来,认为计算机是我的兴趣是非常可疑的,因为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兴趣」——除了足球,不过显然我去不了「足球」专业。

无论如何,那时我由衷地相信自己的兴趣就是计算机。于是从18岁进入大学到24岁,我始终相信自己会去做一个足够好的 developer,并因此花了我认为足够多的时间了解构造程序的知识。

如今我会认为我自己认识世界的方法是在很早的时候形成,并且很大程度上一以贯之。比如我不严谨地将程序的构造分为「概念的」和「经验的」。概念上的程序构造涉及如何使用语言的结构(例如面向对象或者函数式)对特定问题进行最简洁地表达。这依赖于对结构、模式、架构的学习;了解前人创造的那些宏伟而优美的东西——大到整个网络,小到解决特定问题的框架;再尝试抽象更加简洁的原则——例如「在实现复用的前提下避免任何重复」。你会注意到概念上的程序构造和我的「抽象」非常相似,它们都涉及「构造」、「放置」、「建立联系」,因此毫无疑问的,这也是我的注意力所在。相反,经验上的程序构造,关注完全是另外一些问题:因为编译器实现而造成的特定的性能差异;规避所使用框架本身的陷阱;为浏览器兼容准备 hack,它们(无论是否真是如此)被我归于前面描述难以抽象的琐碎知识。

训练对我也是必不可少的。比如我花了很多时间练习使用不同的语言构造复杂程序——大概包括了那个时期除了 perl 之外所有可能用来开发一定规模程序的语言(如果认为 perl 可以用来开发一定规模的程序的话)。使用不同语言是因为语言本身设计的目标和局限会影响构造过程,进而可以更好地理解构造的规则,也是训练本身的目的。

这种自我训练一直延续到我博士的第二年,也就是2008年初。那是 SNS 火热的时候,我和几个同学也进行了一次不成功的「创业」。彼时我差不多是独自花了2个月的时间写了一个足球领域的垂直 SNS 网站,每天除了吃饭、睡觉、踢球(所以是足球 SNS),大概会专注地写8-10个小时程序,后端、前端、打磨工具链(帮助我一定程度上理解了琐碎的趣味)以及后续 admin。然后我的颈椎和「兴趣」都残废了。

如果我是硕士生,我应该在2008年下半年开始找工作,那么对兴趣的透支也许不构成问题。我会找到一份 developer 的工作,为更实际也更琐碎的需求构造解决方案,写一些非玩具而是真正可用于二次开发的框架,开始经验积累:关注性能、hack 等等。

但是我当时正在读博士,离毕业还有3-4年的时间。我发现继续在学校的环境下训练自己开发技能的边际收益非常低,但博士期间兼顾一份长期稳定公司实习也是困难的——也可能是我懒惰的借口。

你会发现,在读博士的身份是我困境的主要原因,而我并没有谈起我为什么选择读博士。因为现在回想那好像是个完全随意的决定(为了在学校多待几年?)。我当时的确咨询过一些人,但无论是赞同和反对的意见,在我的记忆里他们都没有切中要害。至于若干年后,我自己理解了博士的意义,并且致力于和每一个想读博的师弟讲清楚这其中关键却不能改变他们的决定,那就是另一个悲伤的故事了。

无论如何,在当时,博士生身份将我陷入了一个被动的地位。

起初我只是感觉厌倦,打算一段时间不再写任何程序。事情开始变得奇怪,是因为我从高中开始断断续续写过很多现在看来已经不能称为小说的「小说」。于是我给自己找了一个有趣的脱轨借口:要成为一个作家。我开始阅读写作技巧、文学理论——彼时我还分不清文学系和作家班——和各种之前闻名未见的作者。就这样我读到了在那个时间对我影响最大的一部作品——讽刺的是,真的是卡夫卡——《地洞》。那大概是我唯一一次能够做到专注地读卡夫卡,一直到凌晨,获得一种醍醐灌顶的体验,认为卡夫卡精确地描绘了我的处境:「被自己构造的地洞困住的小小的啮齿动物」。

当然仅仅是文学作品的阅读就让我做出决定,这显然过于诗意。实际上可能依然是我认识世界的方法影响了自己。一开始我将我的「抽象」称为「放置」,因为我骨子里很像一个「知识(或曰信息)收集者」。当我还限于计算机领域时,我已经表现出了这种倾向。我关注知识的覆盖面,以从头开始构造一个需要多方面知识的程序(例如完整的 web site)作为自己的目标,而非在更具体某个细分领域中精耕细作——也是我博士毕业没有选择科研的原因。

对于这样的我,将注意力从专业中移开是危险的。结果也证明了。24岁,我放弃了我的专业和之前漫长的自我训练,开始了和世界的第二次接触。

现在回头,我会发现当初选择读博士是我人生到此时最重要的决定,因为这使我在走出大学时成为了一个自己10年前完全无法想象的人。而它做到这一点方式出奇的简单,仅仅是赋予了比一般人更多的(却也谈不出足够多的)空闲时间。

文学作品之后,文学理论必然导向哲学。哲学思辨对我更多的是意识上的启迪,实际对于本体论、认识论我都浅尝辄止。但彼时的社会环境将我引至政治哲学,我尝试了解权利、平等的真实含义以及它们所暴露的理性的局限——当然我一贯的贫乏使我来不及精耕细作而是致力于使用二手资料和选读拼凑整个图景。历史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也好像仅仅发现了另一种琐碎的知识。博士的科研工作则使我关注科学哲学和方法论,我尝试通过了解不同的学科,自然的、社会的,理解其从「科学」衍生出不同的实践方法——其中的实际差异远远超出直觉。而就在写这篇之前,从小学毕业算起,我又一次对数学产生了真正的兴趣。除去这些看上去的严肃,还有做饭、烘培、酿酒、缝纫,我还想学习一点格斗技——只是时间也许不再足够。

另一方面的幸运是,我的物质生活没有因为我一系列毫无规划的荒唐决定而太过凄惨,这一部分源于你的祖父母给予我的实际帮助,另一方面则因为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人的理性是有限的,所以一旦我们尝试构造足够复杂的东西,那么必然不是所有环节都是专业的。一个简单的判断专业和非专业的标准:专业的环节同时关注过程和结果,而非专业的环节只具备关注结果的能力。于是我有能力在非专业的混沌中找到栖身之处,我可以将各个领域的方法挪用——这也是有趣的训练,如果未来有足够的能力和野心甚至可以构造自己的「方法论体系」。

那么一个有趣的问题是,我放弃专业的决定是否是明智的?对于这个问题,我想依然可以为它寻找一个诗意的表述:离开自己地洞的啮齿动物是明智的嘛?仅仅从状态来看,离开地洞的啮齿动物会被放逐在这片荒原中。它没有过去,因为失去了来处;也不会有去向,因为再掘一个地洞也是无意义的。它能做的只是游走在这边荒原里——很有趣的,这也许就是《城堡》的主题。如果硬要做价值判断的话,我会说地洞和荒原中的生物享受着相同的「西绪福斯式的幸福」。

我是以一种反常的形式认识这个世界——还没有了解它之前就限定了自己,而后反悔。这使得在任何领域重新成为一个专家(比如嘴上常说的「成为作家」)的愿景难以真正吸引我。实际上缺乏足够的训练,我也怀疑我可以在另一个领域比「成为 developer」做得更好。

于是,自我放逐在知识甚至仅仅是信息构成的荒原,成为了还差5个月就满30岁的我的现状。

关于我,就是这些了。

不过我还对你抱有好奇,我不知道未来的你会是什么样子。我希望你不像我一样贫乏,而是像其他什么人一样,理解这个世界,拥有自己的选择——假设我现在只有19岁。

但我也认识到我父母给予我的重要的东西是消极自由,而这可能是我更想给予你的。因为我担心追求积极自由会损耗一些我认为更本质更美好的东西,比如发自内心的幽默;比如过和年龄相匹配的生活——想想我和你母亲每次想「一棒打杀喂狗吃」电视里的「小大人」的心情。

所以归根结底,这只是一些无聊的自说自话,我大概像我的父母一样不会试着让你成为谁,也不会对你读到这些抱有期望。只是如果有一天,你忽然对我感兴趣,不小心翻到这里,我希望你可以藉此了解我之所以成为我的原因。

而且,假设可以说一点自私的言语,如果你那时像我当时一样无意识地限定着自己,那么不妨张开手,试试拥抱这个世界。

而立之前》上有2条评论

  1. 而立之前留给自己的遗产,清点一遍神清气爽。但成为作家,还需要足够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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