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读书笔记

这一回自己不给力,写得潦草。

本月小说居多。其实本月还有4-5本书都读了半半拉拉,只能留给下月了。


猫城记》,老舍著,1932年。ePub电子版。

严格意义上讲,这并不能算作太好的作品。作为讽刺,未免过于露骨,也就少了些味道。不过另一方面,能看到这样痛快到令人灰心的文字,也是令人十分高兴的。我们如何才能战胜国人的冷漠、麻木和愚昧?

传言诺奖曾钟情老舍先生,可惜北京的太平湖再也无处寻了。每每读到这样的书,常让我艳羡20-30年代和80年代的人。何时能再来一次开放社会的文艺复兴?我有生之年可能再盼到一次?

“我在火星上又住了半年,后来遇到法国的一只探险的飞机,才能生还我的伟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国。 ”


鄙视(Il disprezzo)》,阿尔贝托·莫拉维亚(Alberto Moravia)著,1954年。沈萼梅、刘锡荣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

第二本莫拉维亚,感觉上比《不由自主》那个短篇集好很多。结构呀,向内转呀,精神分析呀,纹章工艺(《奥德赛》的嵌套)呀,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特别通过主人公和德国导演对奥德赛的讨论,把小说本身引向神话的一种现代主义诠释。

唯一就是结尾有点8点档电视剧的感觉,= =。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First Love, Last Rites)》,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著,1975年。潘帕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关于内容,这篇评论总结得很好:

“第一个故事是杀妻。第二个故事是操妹。
第三个故事是死姐。第四个故事是群P。
第五个故事是溺童。第六个故事是返童。
第七个故事是兽交。第八个故事是异装。”

当然,其实第七个故事并没有兽交。

如果你喜欢少年、性、残酷青春、夏日这些母题,这本书不容错过。不过要注意这里没有日系或者台范的麦田、吉他和白汗衫,有得是更纯粹的黑暗和阴郁。

也许我不太能给这本书更公允的评价,但是没办法,因为太喜欢其中的《立体几何》了。

“‘怎么回事?’深蓝色床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


窄门(La Porte Étroite)》,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著,1909年。桂裕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

对于爱情小说,结尾逃不脱一种稳定——一般来说,结婚或者死亡。然而既然时间是无始无终的,爱情小说又如何能为时间里的爱情划上“完美的句号”呢?事实上他们也无法回答婚姻或死亡之后的爱情——“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不久,他们离婚了。”

纪德这个短篇(6万字出为单行本,卖18块,出版社呀……)描绘了一种无限的爱情。女主人公阿丽莎出于爱情和宗教的热忱,希望无限地延伸和升华两人的爱情。于是这两人的爱情不能再以婚姻或者某种其他的东西为终点,爱情本身成为了爱情的目的——“那一天,我们出于爱情而彼此期待对方得到比爱情更高的东西”。

然而谁又能战胜无限的时间呢?当爱情延伸到只有避而不见、冷言冷语乃至离弃才能让其进一步升华时,这种情感还能称之为爱嘛?

小说结尾仍然终结于阿丽莎的死亡。这好像我们依着勇气奋力踏上充满荆棘的歧路,长途跋涉,最后依然只能抵达那个终点——时间拉伸出的,无法通过的窄门。

“那一天,我们出于爱情而彼此期待对方得到比爱情更高的东西,从那时起,我们就来不及了。”

“你们要努力进窄门。”——路加福音 13:24


给青年小说家的信(Cartas a un joven novelista)》,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Mario Vargas Llosa)著,1997年。赵德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

也读了几本这类讲写作但非系统理论的小书,这类书大概可以分两种:一种就是本书这样从叙事角度出发,(虽然作者是大名鼎鼎的略萨)关键词不脱:视点、叙述者、时间、空间、虚构、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另一种则是从故事角度,由情节、人物、主题切入,而且多以美式短篇为范例,例如这本《小说写作技巧二十讲》。

叙事技巧可能的变化,故事情节可能的转换,这一切总是有穷尽的…… 我们又如何能写出前人从未想到、从未写出却还是有意义的东西呢?

无法可想,只有动笔。


单向街002——先锋已死》,郭玉洁主编,2010年。

本书集中探讨先锋话剧的衰落,不过这一命题大抵逃不离文艺衰落、娱乐至死这个大背景。更尤其中国现阶段的生存压力,这么个在上下班地铁上读书,放下书便去工作的年代,在这么个静静坐两个小时看一部电影已是放松休息的时代,像先锋话剧、先锋文学这些需要你离开剧场、合上书本还要去咀嚼回味的东西,它们实在是太慢太慢了。

既然大多数人不打算也没功夫去和作品沟通,“你说,我说,他说”、“你想,我想、他想”、“你做、我做、他做”,这就是最适应这个时代节奏的娱乐吧。

“没有伟大的作品,只有平庸的年代”。


漫长的告别(The Long Goodbye)》,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著,1953年。宋碧云译,新星出版社,2008年。

因为从属于《午夜文库》系列,这本书也就被划归到推理小说里。不过读下来的感觉是,这本书分类到侦探小说、犯罪小说甚至悬疑小说都会比推理更合适些。书中的人物优先于情节,作者首要意图是展现马洛这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其次才是推进情节——整个故事因此没什么推理的成分。

回头看马洛这个人物——很典型的美式英雄,独来独往、行侠仗义、女人缘颇佳。所谓硬汉派,我觉得叫“不高兴不合作先生派”也很合适。全书从始至终,马洛本着见谁都不高兴,跟谁都不合作的行为方式,以至于明明可以很简单搞定的是,往往都要绕很大的圈子——情节也就跟着他一起绕。当然,不得不承认这样才“酷”。

偏就这么一个执拗的人物,却常常能吸引我们。想起来,这大抵因为,我们内里都有一堆特想跟他们不高兴不合作的人,可事到临头,情势逼得你必须对他们笑脸相迎、唯唯诺诺。所以当我们看到这么一个不高兴不合作先生如此操弄那些位高权重、仗势欺人等等之徒,投射加释放,心中就不免暗爽。

可惜合上书,我们还是那些“假高兴,非合作不可”的人。


X的悲剧(The Tragedy of X)》,埃勒里·奎因(Ellery Queen)著,1932年。唐诺译,新星出版社,2009年。

“如果所有的推理小说是一副国际象棋,那么国王无疑是《X的悲剧》。” ——希区柯克。这好像是印在妖风(腰封)上的话。果真如上所言的话,那么这大概也是位将死之王。作为一本古典本格,必须承认作者最后给出的推理过程相当严密——也就是说雷恩的确是靠逻辑推理破解案情,而不是某些新本格里侦探靠被“闪电击中”了解真相。

遗憾的是,全书的最大亮点也就限于此了。实际上,整本书四平八稳到更像一部推理小说的设计稿,而非最终成品。整个叙事的过程节奏的把持、视角的变化都很平庸,若非“悲剧系列”的大名以及“推理小说当看到最后一页”的观念,我很难坚持看完这本书。可惜坚持到最后,诡计的设计没有给人惊喜,而犯罪的背景和书中讲述的剧情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可以被直接替换掉。而对“X”的解释也归于牵强。如果考虑这是30年代的作品,可能勉强能挽回一点分数。但仅以阿婆的作品对比,《罗杰疑案》写于26年,《尼罗河》37年,《无人生还》39年。我想《X的悲剧》还是值不得如此高的评价。

最后,哲瑞·雷恩这位满口莎士比亚的这位中世纪遗老形象,实在不太符合我的审美。


坦克猫 No.02 – 2010.08

导言

“From your 136 subscriptions, over the last 30 days you read 635 items, clicked 21 items, starred 0 items, shared 44 items, and emailed 0 items.”——来自我Google Reader Trends的数据。

我订阅了136个RSS源,它们每天的更新量大约在80-100篇网文,如果再包含从这些更新的网文中引申的链接,那么我大概每月要“过滤”3000篇左右的文章,粗读其中的600余篇。除此之外我每月还要读8-10本书。

读了这些,有很多时候,我也自己提笔想写一些。然而每到这时,我又常常感到自己不能比某一篇我读过的文章讲得更好。

比如接下来我想说的,就恰好又是我今天看到的西闪这篇《风险中的“冲浪者”》中谈到的:
“凯恩斯道出了一个容易被大家忽视的事实——观念是一种稀缺产品。它像电脑程序的源代码,少数人创造,一些人传播,多数人共享。……哈耶克也赞同凯恩斯的观点。他除了引用这位学术对手的原话之外,还特别强调:“长远来看,是观念,因而也正是传播观念的人,主宰着历史发展的进程。”

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从每月读过的东西里选出一点,构成一份网摘——它的关键词包含: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以及敏感词。

我愿望所有读这份网摘的人,终一天合力使我们的孩子不再重复我们此时的苦难。
—— 2010.08.26

目录

石扉客:专访著名汉学家林培瑞(访谈)
林培瑞:中国:吊灯里的巨蟒(社会)
冉云飞:哀悼不是表演(社会)
刘瑜:告别印象主义(杂谈)
苏西洛.班邦.尤多约诺:21世纪的民主本能(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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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者

地牢到刑场是一段很长的路。行刑那天很热。虽然衣不遮体,但还有很多汗顺着小腿流到脚踝。那里是被铁链磨烂的伤口。一阵阵的刺痛传来,我站不稳。当士兵再一次猛拉锁链时,我跌倒下去,嘴破了,血味呛到嘴里,我差点吐出来。

那几个士兵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拖着我继续走。我跟不上脚步,也就爬不起来。最后干脆躺在地上,只是不停变着姿势翻滚扭曲,好让摩擦的疼分散到身体不同地方。

士兵拖行得愈发快,我猜想这满地翻滚扭动,大概是特意为围观的人群上演。这路两边满是人,他们兴许看得高兴,却依然静悄悄的。坑儒之后,人们即使在家里也尽量安静着,到外面就更是无论何时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浑身疼,便不觉得那么饿了。早上的时候,狱卒确实端来了断头饭。那一大块熟牛肉,让我几乎呕干酸水。自从见过那些尸体后,我便不能再吃肉了。

当时那些尸体就在我面前,而我自己则满手血肉,吐得有气无力。“站着别动!”那是官差的喊声。我开始拼命地跑,向着村外的河,身后有忽远忽近的犬吠。来不及喘气,我就跳进河里,奋力往对岸游。那天刚下过雨,水很大。一股湍流,我被卷得失去平衡。我努力地蹬着腿,然后撞到河中间的石头棱角上。吭哧一声,水灌进嘴里。水流把我推到岸边,却不是对岸。我还想站起来跑。狗已经咬住我的腿,只感到骨头都在发疼。然后锁链径直套在头上。

处理尸块的工具上有我的手印,也有证人看到我潜回到村子里。县衙里我不停地喊着冤枉。板子打下来,直到我停不住地抽搐。恍惚间,我闻到肉烧熟的气味,我的胃又翻腾起来,接着吐到拿着烙铁的差役身上。

想起那股气味,我哆嗦了一下,发现自己刚刚昏过去了。我趴着。血合着汗,刺着眼睛。

“冤枉!冤枉!”我猜想这也是人们盼着我喊出来的。然而声音已经哑了,那声音在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旁人听上去也许更像是濒死野兽的呻吟。这奇特的声音刺激到了人群,他们比刚才吵闹了一些,发出些不明所以的嗡嗡声,但就只有那么一瞬间。然后人群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也许是这一段表演让牵着我的兵士感到满意。他们慢了下来。我这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胸口、膝盖已经磨破了一大片,后背也传来疼痛。我用手背碰了碰下巴,那里有些血、汗和土混在一起,分不清颜色的泥状物。

当时那么多人的血混在一起流到地上时,也有些类似的糊状物。

刑场在一个十字街口。那是为了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毕竟在二世即位后,凌迟就不再那么常见了。我慢慢地穿过人群,两旁看不出任何情感。只有一个小孩,努力地缩向妈妈身后,他的眼睛里有一些不同于麻木的恐惧。这让我很开心。

行刑者是个瘦到佝偻的老人。他站在刑台上,哆哆嗦嗦地。不过在我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我注意到在他颤抖身躯的衬映下,那一双手显得格外稳定。错过之后,我依然用眼角去看那个老人,他大概是见我到了,便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木盒子——里面满是细小的刀子。他把刀子一把把地从架子上拿下来,迎着阳光摆弄。不时地,刀子的角度会正巧把阳光刺到我的眼睛。我感到难受就把头转回来。

兵士猛地一拉铁链,我跪倒在刑台上,接着几根锁链将我牢牢缚在原地。好一会儿没有动静,除了热。头越来越沉,几乎要垂到地上。这时候,我的妻子走过来。她恰好端着一碗水,跪到我身旁。我探头去够水碗,但她却没立时给我水,反而把水碗放到脚边。她伸出双手抱住我,然后香了香我的脸颊。她俯身拾起水碗,转身向刑台下走。我想喊她,却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开始一片片地剥落。

等到她身无一物,我才注意她的身体白得没有丁点血色。接着那些皮肤也裂开了。等到她走到刑台边,准备下台阶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变成了我看到的尸体模样。终于她再也拿不住那个水碗了。水碗掉到地上,水顺着台阶流下去。我又干呕起来。

这样,我才注意到县令已经在宣布我的罪状。不知道是不是见过那些尸体的缘故,县令念得磕磕巴巴的。我有点迫切地去看刑台下的人群,结果那里仍然只有一堆死人一样的目光。我想起他的话:

“我国的人真能如猪狗一般的忍。”

是呀,这些人只是来看一场凌迟表演,再可怖的罪绝不能让他们动容。我想起和他的约定,努力清了清喉咙,尽可能清晰地喊:“冤枉!冤枉!”

“杀人然后被杀,或者带领猪狗一般的人起来反抗,孰难?…… ”
“难的留给你,容易的就由我来做吧。”

既然已经失了一切,那些猪狗们也许可以从烂污圈的里迈出一步了吧?他们是不是见过尸体了,即使猪狗看到那样的东西也不能再忍耐了吧?他会撒布谣言,说我是被冤枉的吧?——毕竟没人相信一个人可以会自己的至亲也作出那种事。他会把这一切罪孽推给这个国吧?他能带领他们了吧?

县令已停了。死一般的静。人们都在等老人。

那老人终于嗦嗦地上前,手里是一柄细长如针一般的刀。我的眼皮裂开了。人群终于又发出一些嗡嗡声。这许多天来,我已习惯了疼。于是第一下,我一点也不觉得什么,只是不能眨眼后,不一会儿,眼睛就涩起来。

不过到了第三天,我也会疼得受不了吧。浑身血污,腐烂发臭。再也没人敢走到这个路口,即使是行刑的老人也会皱眉犹豫。

那将是一个崭新的国。

任何人都可能战栗,然而我却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