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谈起一座城市,人们常常会说自己到过或者未曾到过。这正如说到一个人,人们总是说识得或者不识得。另外在那些喜欢矫情文字的人们笔下,他们更喜欢使用相遇或者错过。然而,别人谈起伊西多拉时,我是常常不置言语的。因为我知道,我与伊西多拉,我们不曾相遇,却又从未错过。

当和那些认为我到达过伊西多拉的人说话的时候,我会说我到过伊西多拉。我会像那些真正到达那里的人那样描绘她的美景。清丽绝伦,不沾尘色。只八个字,就仿佛我真正看到过清晨笼罩在迷雾中的老房子,真正看到过镜一样的湖面,真正听到过静谧中那忽隐忽现的燕语莺歌。

而每当与那些不知道我曾经到过伊西多拉的人们谈起这座城市时,我习惯于静默不语,静静聆听。他们或赞美或唏嘘,然而那些话语如此千篇一律。我只感到厌烦。我很想告诉他们那不是真正的伊西多拉。然而我只是聆听,因为我知道虽然我如此接近,甚至可能比那些真正到达过那里的人还要接近那座城市,但是我终究未曾抵达。有时我也害怕我以为自己对于那座城市的接近也是出于我的幻想,毫无真实,可笑之极。

我一直希望我能够真正到达一次伊西多拉。一直希望。我甚至曾经幻想居住到那里。虽然大陆南部的气候,也许让那里并不是一个比我现在生活的地方更适合我的城市。但是我还是幻想过。毕竟那是一个让人艳羡的地方。然而我是怯懦的。一直是怯懦的。于是我停留于幻想,从未踏出步伐。

也许我也是幸运的,一直是幸运的。于是当红色的炎魔吞没那座城市的时候,住民四散无家,面临绝望的时候。我却可以在麻辣烫的店里和朋友叫上几瓶啤酒,拿毁灭相佐,故作悲恸,图有姿态,令人作呕。

可惜这就是我,令人作呕的我。

今天我写下文字悼念那座消失的城市,但你是否能读到了那种味道,那种我炫耀我曾经比你更接近过那传说中的美丽城市的味道呢?这就是我,令人作呕的我。

很多年之前,我有幸碰到一位逃过那场大灾难的住民。

那是一位令人敬仰的女士。一夜之间失去了全部,依然能十分坚强。

我们谈起伊西多拉,她以为我到过那里。我没有否认,因为我想更多的听到一些关于那座消失的城市的传奇。我们谈得不多,毕竟这不是一个她愿意讨论的话题。然而她说起一句话,

“对不起,伊西多拉让你们失望了。”

很遗憾,我也是一个让人失望的人。

一生

建造达迪奥米拉的人没有认真想象这个城市的模样。他们只是草率又固执地开始了建造。于是当城市沿着中心逐渐扩大时,终于再没有人能够维持这个城市的平衡了。作为一个生存的空间,达迪奥米拉无疑是一个失败的典范。比如道路没有疏导人群的行进,反而将他们引导成盘结错杂的乱麻;城市的方向没有带来清新的空气,而是迎进滚滚的沙尘。这一切都向人们说明着最初建设者的潦草和漫不经心。

我到达这个城市的时候仍然懵懂不知,然而却就毫无准备地开始生活在了这里。如今我经常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那可以是被称为一个选择的话。我和达迪奥米拉,我们是从不同质的存在,也从不想学着去适应对方。于是城市在每次乍暖还寒、乍寒还暖的时候让更多的土尘刺激我的咳嗽病发作;而我则不遗余力地在所有适当的场合表达我对她那作为城市的失败的不屑一顾。

从某一刻起至今,我一直相信一旦机会适当,我和达迪奥米拉都会好不犹豫地抛弃对方——只伴随一点短暂的心悸和思念。然而我们又也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我们混合了太长时间已经融为一体,难以剥离。也许我已经有无数地机会离开达迪奥米拉,到一个真正让我可以适应、真正愿意适应我的地方。可我宁愿假装对那些机会视而不见,继续留在这个在我早上开窗时,微微刺鼻的土味让我皱眉的空气里。

我,几乎和世间的每个人一样,都必须携带类似的迁就和忍耐走过自己的生命。这是因为当我们到达达迪奥米拉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那一刻,我们被烙下了诞生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