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口的K

“对于他来说文学是神圣的、纯粹的、不可侵犯的、完美无缺的又伟大崇高的。”  ——朵拉·迪亚曼特(Dora Diamant)

1923年卡夫卡在波罗海边的厨房里遇到朵拉。他没有再返回布拉格,而是随着朵拉去了柏林,在她的陪伴下度过了生命的最后11个月。

到了1924年的春天,卡夫卡的病情出现了短暂的好转。一天两人在柏林维茨尔街的一家书店里发现了那本《马戛尔尼勋爵的报告》——依据海伦·罗宾斯1908年发现的手稿整理出版。“修建过长城”的卡夫卡买下了这本书。在他的病情再一次恶化之前,他读了这本书,还为朵拉朗读了其中一部分。

朵拉后来曾透露,那段日子里卡夫卡写了一个故事,讲述一对传教士父子如何陷入中国皇帝制造重复和停滞。但除了朵拉再没人读过这个故事,显然它已经消失在卡夫卡的壁炉里了。

马科斯部分证实了朵拉的说法,他说卡夫卡那段时间本想写完《城堡》的最后一章——K因心力憔悴而死,并在死前获得了在村庄居住的权利。但卡夫卡在临终的病床上对挚友谈起,马戛尔尼的报告改变了他的想法,也许故事应该永远继续下去。马科斯说,这可能导致了卡夫卡没有完成那个故事——他来不及修改结局,所以干脆不让故事终结。

以上的很多都不是真的。不过卡夫卡的《城堡》确实存在,人们也一直在试着解读这座《城堡》。到底是个人与国家的对抗,是犹太人无家可归的写照,还是现代人作为“局外人”的不可摆脱的命运?

佩雷菲特的《停滞的帝国》综合了马戛尔尼使团成员的报告和回忆录,附以朝廷的官方文书作为补充,藉此从18-19世纪的英国使团角度透视晚清中国。我断断续续话了三个月才读完这本书,本以为可以收获某些意想不到的有趣观点,可惜最终我只收到意想不到的枯燥,这种枯燥来源伴随马戛尔尼使团行程之中的巨大的无力感。

马戛尔尼的使团带着“商贸谈判”、“打开中国市场大门”的目的前来。其时恰逢乾隆皇帝的寿辰,于是使团携带了工业革命最先进的制品(热气球、弹簧减震的马车)作为礼物。他们期望被这些礼物“震惊”的中国可以开放大门,进而转化为开放市场。他们没有料到的是“震惊”、“惊讶”甚至对夷人的事物表现出“兴趣”,在这个古老帝国的横贯几千年的价值体系中是不被允许的。

剩下的自然是那些理所当然的程序,天朝与外藩礼仪的冲突、朝贡与平等国家的矛盾。既然惊讶了欧洲人自己的科学成就甚至不能让中国人表现出冷漠和嘲笑以外的情感,奢谈“贸易”、“外交”只能是空中的楼阁。马戛尔尼的日记里自我催眠一般把朝廷表现出的每一点善意都幻想成对未来可能性的某种预示,殊不知朝廷官方的来往文书就把所有这一切归结为四个字——“怀柔远人”。

在读这本书后半部分时,我不断想起《城堡》:马戛尔尼是土地测量员,乾隆是西西伯爵,城堡办公厅主任和珅,徵瑞、松筠、长麟是巴纳巴斯的不同侧面,就连K那两个奇怪的助手都能和王和乔两个人对应到一起。而这本书就是在描写来自另一个文明的土地测量员企图进入中国这座城堡时所遭遇的“卡夫卡式荒诞”。

而当这本书中的文明撞击也被接纳入卡夫卡的城堡,我也开始相信《城堡》作为一个多重诠释的范本,卡夫卡在其中抓住柏拉图称为理念的那个东西,卡夫卡抓住了“冲突”以及由冲突导致的“荒谬”的理念,然后他用一个人和一座城堡将这个理念投射到一个故事中。这不是类似存在主义者所做的那种将某种哲学观点利用文学去表述,而是对一个不可言说的复杂理念的最精致的表述方式。所以你不能再用一个更简单的概念去规约这部作品,因为无论你把它解释为“局外人”、“父子冲突”或者“犹太人的处境”,你都等于把这一理念分有到一个具体的事物上。

你也因此发现,欧洲和晚清之间发生的一切,只是人和荒谬之间关系的反映。就像人们在面对荒谬时,先是试图把荒谬“常规化”——把荒谬解释为常规事务的不同表现;而当他们不能解释荒谬时,就开始把荒谬神化,认为那是神圣的、不可理解的——那正式伏尔泰、卢梭做的;最后当人们足够强大,强大到厌倦神圣的时候,他们就着手消灭荒谬。

于是,就这样,当我们扔掉《城堡》,贬斥其故弄玄虚、不知所云的时候,欧洲人打破了天朝的大门。

在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之间

“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个庞大的谜语,或者是寓言故事,谜底是时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可以成为您的敌人。”——《小径分叉的花园》·博尔赫斯

迷宫,这大概是现代小说里最具意味的发现。就像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中借艾伯特之口所言,在纷繁芜杂的现代社会,每个人都行走在“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中。时间存在无数的可能性,我们用意识照亮其中某一条路,但我们错过的远比见到的多得多得多。这座时间构造的迷宫里,人类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是等待和希望,而最坏的则是回忆和悔恨。

当面对这座迷宫时,不同的作家会选择不同的角色。比如博尔赫斯选择做建筑师,他的每一篇小说都表达一种精致可能性。记得纳博科夫并不觉得博尔赫斯写得好,因为后者写不了太长的东西(当然其中也有眼疾的原因)。纳博科夫可以这样评价博尔赫斯,因为他了解怎样可以写得长并写得好(事实上他也做到了)。然而以我的理解力,这样精致的东西,只能短小一些。

“我问他对奥德赛还有何了解。也许希腊语对他比较困难;我不得不把问题重说一遍。他说:很少。比最差的游唱歌手还少。我最初创作奥德赛以来,已经过了一千一百年。”——《永生》·博尔赫斯

这段话只有75个字。其中最关键的“我最初创作奥德赛以来,已经过了一千一百年。”,不过20个字。这里如果展开,关于荷马、关于永生、关于变迁,也许可以写到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那样的长度。但博尔赫斯就用了75个字,于是那略去的上百万字就在你读这75个字的瞬间在你脑海里轰鸣。博尔赫斯是这样一位建筑师,他构造最复杂、最精巧的迷宫,但他造的不是实物,而是缩微模型。他把这模型放到你面前,你一下就被它的美迷惑了。但博尔赫斯不会真的带你走这些迷宫,也许因为他知道走迷宫和观赏一座迷宫具有完全不同的意味,而且人们早已在另一位作家的带领下走了很久了。

首先带领人们走入自身所处迷宫的,是卡夫卡。卡夫卡可能是所有人中最痛苦的一位。这是因为他太敏锐了,敏锐到发现我们所处的困境。但卡夫卡不做博尔赫斯那样的建筑师,他更像一个行者。虽然他也建造迷宫,但他的迷宫是实物大小,然后他不让你看到迷宫的面貌,只是带你这座迷宫中行走,让你体会那种荒诞、那种绝望。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城堡》·卡夫卡

卡夫卡写出《城堡》、写出《审判》,所以我们才能通过他的文字重复他的感受,借以发现我们自己真正的感受。

好了,终于说到《纽约三部曲》。虽然谈了这么多博尔赫斯和卡夫卡,但我绝无将保罗·奥斯特和以上两位比肩的意思——相反我和保罗·奥斯特的相遇,就源于我读到那些针对其作品“挂着博尔赫斯的名头,其实写得很糟”的批评。因为这句话,我才去看奥斯特的书。毕竟在我看来能挂上博尔赫斯的名号,也是难能可贵。如果我们要求每个人都和博尔赫斯写得一样好,这世界上可读的东西就太少了。

能和博尔赫斯扯上关系,大概因为奥斯特也是一个愿意构建迷宫的人。但另一面大陆引进奥斯特的书时,把他称为“穿胶鞋的卡夫卡”。前面那么长的铺陈里,我说这两位是完全不同的。但在保罗·奥斯特这里两者并不矛盾,他恰恰像处在博尔赫斯和卡夫卡中间的某个位置上。

奥斯特既是建筑师,也是行者。他一会儿贴近博尔赫斯,想要构造复杂的结构。比如在《玻璃城》的最后,忽然冒出“我”这个身份复杂的叙述者,忙不迭地动摇整个文本;而《幽灵》里Blue和Black之间的结构恰如魔比斯环一般。但奥斯特又不全是博尔赫斯,一会儿他又会想要充当卡夫卡。这时候他不再顾着展示迷宫,而是把主人公扔到迷宫里,让他们先是丢失身份,接着丢失掉整个生活。

奥斯特知道如何把故事讲好。三部曲里,虽然《玻璃城》稍有卖弄的拖沓,但到了最后的《锁闭的房间》,叙事技巧已经相当熟练。遗憾的是,虽然如此,奥斯特却达不到前人所到达的。他选择了一种混杂的立场,但这种立场不能结合上面两位,相反甚至把他们抵消掉了。对比博尔赫斯,奥斯特的故事讲得太长,那些大段的心理描写、细节堆砌、不自然的掉书袋,使他构造的故事没有博尔赫斯那种厚重的爆发力,只显得轻飘飘。而又有谁能写到卡夫卡那种极度痛苦呢?卡夫卡那种迷雾笼罩眼眸的绝望感,如果把迷宫的构造呈现在读者面前还能达到吗?如果城堡不再虚无缥缈,而是某种虽然复杂但却可以用逻辑言说的东西,那还是卡夫卡的城堡吗?

所以,我说保罗·奥斯特在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之间,这并不是一句恭维。真正流传下来的大师是那些站在悬崖边的人,甚至再向前走一步就会粉身碎骨。后来人模仿这些大师,自以为可以接近甚至超越他们,殊不知自己永远站在比前人有所退缩的安全地带。

邯郸学步

当我发现自己不会讲故事之后,我决定去学习一下叙事技巧。结果我一下子陷入了现代主义文学和文学批评的汪洋大海……

于是乎,我最近在读的书是城堡、从卡夫卡到昆德拉和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想读的书是追忆似水年华和反对诠释。

但其实我是十分警觉的,因为这样下去万一有一天我连爬都不会了,这实在是不足为奇……

所以这里引一下吴晓东在《从卡夫卡到昆德拉》这本书里讲的一个段子自勉:

当年作者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是曹文轩老师的学生。曹老师有个习惯,每次看到学生都会问,“最近在读什么好书?”。作者每次被问就会回答说,“在读卡夫卡。”殊不知作者每次都是钻进被窝,看上两页卡夫卡,然后翻出一本金庸一口气读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