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猫 No.02 – 2010.08

导言

“From your 136 subscriptions, over the last 30 days you read 635 items, clicked 21 items, starred 0 items, shared 44 items, and emailed 0 items.”——来自我Google Reader Trends的数据。

我订阅了136个RSS源,它们每天的更新量大约在80-100篇网文,如果再包含从这些更新的网文中引申的链接,那么我大概每月要“过滤”3000篇左右的文章,粗读其中的600余篇。除此之外我每月还要读8-10本书。

读了这些,有很多时候,我也自己提笔想写一些。然而每到这时,我又常常感到自己不能比某一篇我读过的文章讲得更好。

比如接下来我想说的,就恰好又是我今天看到的西闪这篇《风险中的“冲浪者”》中谈到的:
“凯恩斯道出了一个容易被大家忽视的事实——观念是一种稀缺产品。它像电脑程序的源代码,少数人创造,一些人传播,多数人共享。……哈耶克也赞同凯恩斯的观点。他除了引用这位学术对手的原话之外,还特别强调:“长远来看,是观念,因而也正是传播观念的人,主宰着历史发展的进程。”

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从每月读过的东西里选出一点,构成一份网摘——它的关键词包含: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敏感词以及敏感词。

我愿望所有读这份网摘的人,终一天合力使我们的孩子不再重复我们此时的苦难。
—— 2010.08.26

目录

石扉客:专访著名汉学家林培瑞(访谈)
林培瑞:中国:吊灯里的巨蟒(社会)
冉云飞:哀悼不是表演(社会)
刘瑜:告别印象主义(杂谈)
苏西洛.班邦.尤多约诺:21世纪的民主本能(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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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者

地牢到刑场是一段很长的路。行刑那天很热。虽然衣不遮体,但还有很多汗顺着小腿流到脚踝。那里是被铁链磨烂的伤口。一阵阵的刺痛传来,我站不稳。当士兵再一次猛拉锁链时,我跌倒下去,嘴破了,血味呛到嘴里,我差点吐出来。

那几个士兵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拖着我继续走。我跟不上脚步,也就爬不起来。最后干脆躺在地上,只是不停变着姿势翻滚扭曲,好让摩擦的疼分散到身体不同地方。

士兵拖行得愈发快,我猜想这满地翻滚扭动,大概是特意为围观的人群上演。这路两边满是人,他们兴许看得高兴,却依然静悄悄的。坑儒之后,人们即使在家里也尽量安静着,到外面就更是无论何时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浑身疼,便不觉得那么饿了。早上的时候,狱卒确实端来了断头饭。那一大块熟牛肉,让我几乎呕干酸水。自从见过那些尸体后,我便不能再吃肉了。

当时那些尸体就在我面前,而我自己则满手血肉,吐得有气无力。“站着别动!”那是官差的喊声。我开始拼命地跑,向着村外的河,身后有忽远忽近的犬吠。来不及喘气,我就跳进河里,奋力往对岸游。那天刚下过雨,水很大。一股湍流,我被卷得失去平衡。我努力地蹬着腿,然后撞到河中间的石头棱角上。吭哧一声,水灌进嘴里。水流把我推到岸边,却不是对岸。我还想站起来跑。狗已经咬住我的腿,只感到骨头都在发疼。然后锁链径直套在头上。

处理尸块的工具上有我的手印,也有证人看到我潜回到村子里。县衙里我不停地喊着冤枉。板子打下来,直到我停不住地抽搐。恍惚间,我闻到肉烧熟的气味,我的胃又翻腾起来,接着吐到拿着烙铁的差役身上。

想起那股气味,我哆嗦了一下,发现自己刚刚昏过去了。我趴着。血合着汗,刺着眼睛。

“冤枉!冤枉!”我猜想这也是人们盼着我喊出来的。然而声音已经哑了,那声音在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旁人听上去也许更像是濒死野兽的呻吟。这奇特的声音刺激到了人群,他们比刚才吵闹了一些,发出些不明所以的嗡嗡声,但就只有那么一瞬间。然后人群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

也许是这一段表演让牵着我的兵士感到满意。他们慢了下来。我这才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胸口、膝盖已经磨破了一大片,后背也传来疼痛。我用手背碰了碰下巴,那里有些血、汗和土混在一起,分不清颜色的泥状物。

当时那么多人的血混在一起流到地上时,也有些类似的糊状物。

刑场在一个十字街口。那是为了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毕竟在二世即位后,凌迟就不再那么常见了。我慢慢地穿过人群,两旁看不出任何情感。只有一个小孩,努力地缩向妈妈身后,他的眼睛里有一些不同于麻木的恐惧。这让我很开心。

行刑者是个瘦到佝偻的老人。他站在刑台上,哆哆嗦嗦地。不过在我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我注意到在他颤抖身躯的衬映下,那一双手显得格外稳定。错过之后,我依然用眼角去看那个老人,他大概是见我到了,便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木盒子——里面满是细小的刀子。他把刀子一把把地从架子上拿下来,迎着阳光摆弄。不时地,刀子的角度会正巧把阳光刺到我的眼睛。我感到难受就把头转回来。

兵士猛地一拉铁链,我跪倒在刑台上,接着几根锁链将我牢牢缚在原地。好一会儿没有动静,除了热。头越来越沉,几乎要垂到地上。这时候,我的妻子走过来。她恰好端着一碗水,跪到我身旁。我探头去够水碗,但她却没立时给我水,反而把水碗放到脚边。她伸出双手抱住我,然后香了香我的脸颊。她俯身拾起水碗,转身向刑台下走。我想喊她,却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开始一片片地剥落。

等到她身无一物,我才注意她的身体白得没有丁点血色。接着那些皮肤也裂开了。等到她走到刑台边,准备下台阶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变成了我看到的尸体模样。终于她再也拿不住那个水碗了。水碗掉到地上,水顺着台阶流下去。我又干呕起来。

这样,我才注意到县令已经在宣布我的罪状。不知道是不是见过那些尸体的缘故,县令念得磕磕巴巴的。我有点迫切地去看刑台下的人群,结果那里仍然只有一堆死人一样的目光。我想起他的话:

“我国的人真能如猪狗一般的忍。”

是呀,这些人只是来看一场凌迟表演,再可怖的罪绝不能让他们动容。我想起和他的约定,努力清了清喉咙,尽可能清晰地喊:“冤枉!冤枉!”

“杀人然后被杀,或者带领猪狗一般的人起来反抗,孰难?…… ”
“难的留给你,容易的就由我来做吧。”

既然已经失了一切,那些猪狗们也许可以从烂污圈的里迈出一步了吧?他们是不是见过尸体了,即使猪狗看到那样的东西也不能再忍耐了吧?他会撒布谣言,说我是被冤枉的吧?——毕竟没人相信一个人可以会自己的至亲也作出那种事。他会把这一切罪孽推给这个国吧?他能带领他们了吧?

县令已停了。死一般的静。人们都在等老人。

那老人终于嗦嗦地上前,手里是一柄细长如针一般的刀。我的眼皮裂开了。人群终于又发出一些嗡嗡声。这许多天来,我已习惯了疼。于是第一下,我一点也不觉得什么,只是不能眨眼后,不一会儿,眼睛就涩起来。

不过到了第三天,我也会疼得受不了吧。浑身血污,腐烂发臭。再也没人敢走到这个路口,即使是行刑的老人也会皱眉犹豫。

那将是一个崭新的国。

任何人都可能战栗,然而我却不怕。

坦克猫 No.01 – 2010.07

导言

这是一份右派的网摘,分享我自己每月读的那些喜欢的文字。
至于名字,一幅好图片胜过万语千言。只是,……

坦克猫

坦克猫的图片实在找不到,拖拉机牛先凑合着用吧……
—— 2010.07.26

目录

宋石男:言辞收藏者(小说)
张晓舟:点杀(散文)
西木1984:叙拉古的魔咒(书评)
安•兰德:关于美国主义的问答(哲学)
芦笛:文明真空与未来中国潜在的危机(节选)(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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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与侦探

看到“豆瓣我说”超微小说活动(128字之内),正好之前兔子集里有个不用了的点子,拉论文的间隙就写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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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谋杀完美无瑕,侦探困扰又疲倦地陷在躺椅里。他再一次梦到那位遇害的作家,死前他的连载正陷入僵局。阴霾的下 午,炉火旁,一筹莫展之际,闪电划过。作家惊醒过来,面对空白的稿纸,依稀记得梦到自己笔下的侦探。”

谈谈炒作

身边有这么个人,经常是一见到啥新闻(尤以社会、娱乐新闻为甚),三句之内便有言:“这炒作吧”。这两天身边之人未在,却偏偏又在网上见到不少炒作论。一时之间,诛心之剑光刀影,好不热闹。搞得我也想藉此谈谈炒作。

“炒作”这词,又“炒”又“作”,前身倒八成是个炒股用语。不过这里不追词源,《现代汉语词典》里解释“炒作”为:“为扩大人或事物的影响而通过媒体做反复的宣传”。分析分析这解释,看到“炒作”这回事,动机是“扩大影响”;手段是“反复宣传”;渠道是“媒体”。这解释原没问题,可自打有了互联网,但凡沾着“媒体”两字的话都变了调。

互联网号称“新媒体”。这下可不得了,原来“通过媒体”是多了不得一件事呀,可如今宅男如你在电脑前发个帖子也算得上是“通过媒体”了。接下来“反复宣传”这事更是好办。原先你怎么也得雇上百十来号人到处喊去。现在倒好,稍不留神就有成千上万人把您的艳照传的全世界都是。于是乎,如今但凡是在互联网上传播的东西,都在“通过媒体做反复的宣传”。所以能不能定“炒作”罪也就全看动机——看您是不是想“扩大影响”了。

这种“以动机定罪”不是新鲜事,后汉书里就有“诛意”一说——也就是后来的“诛心之论”,可见古人对此就有所提防。诛心之论很容易导致不顾事实只以论动机定善恶,更恶劣的就成了颠倒黑白的手腕。后一种恰如“炒作论”者所为。今天的炒作论者看见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上去便是一句“炒作”。那暗含的意思是,你就为多吸引点眼球,你说的再对,那也是居心不良所以不值一提,甚至不值一听。

“诛心”本也未必全错,经常的我们还靠着诛心来去伪存真。可如今大家的言论自由已经可怜到如此地步,好容易有人顶风作案,如果还忙着拿“炒作”诛心,那未免让人猜测其心可诛了。其实以我等屁民今日所见所闻之范围,炒作论于我等大抵弊多利少。至少对于言论,以我之见还是不妨功利主义些。一篇文章,妙则存之,劣则去之,若能分清优劣,又何必诛意。

改成段子就是,松岛jj到底是为爱裸天涯,还是纯粹讨生活,这丝毫不该影响你的硬度。怕只怕您天生ed起不来,偏又讳疾忌医,就学会大扣炒作帽子,一番超然世外的神秘气。结果还是ed。

书的故事

那本书并不厚,黑色硬皮,边角稍有磨损。书的封面和封底未题一字,只有扉页中间手写着:

“献给娜娜”

陶峦得到这本书是个意外。那时候已经停课了,陶峦想借本博尔赫斯的小说集打发时间,然而闭架处的大婶拿错了书。这倒不怪那嗑瓜子的胖女人,因为书脊贴的索书号和陶峦在电脑上查到的一样。
陶峦心想这大概是图书馆入库时出了错。他本打算去问问如何报错,但随手一翻却又对书起了兴趣。书用的是简体字,但陶峦翻来覆去也没有发现书名作者,连书号条形码那页都欠奉,更不必提“序”或者“跋”了。翻过扉页,故事就开始了。

“李德看着老妇人朝散落在地上的那堆书扑过去,结果被那个他不认识的歪嘴男孩一脚踹在肚子上。歪嘴捡起一本书,用打火机小心翼翼地烧。李德看到书角开始发黄,接着卷起黑边。火苗噗噗地着起来。
“歪嘴蹲下去,手里还拎着书。那女人蜷在地上微微发抖,他就把火苗抵到她的头顶。李德仿佛闻到那些发丝烧焦的味道。女人哆嗦着缩了一截。她抬起头,忽然间发狠抓向歪嘴。歪嘴显然吓了一跳,书掉在地上。但他马上回过神,一下抓住女人的双手。他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接着又一个,接着又一个。李德发现自己眼花了。一直到歪嘴停下来。他才看清老人倒在地下,静悄悄的。
“‘操他妈的。’歪嘴摸摸自己的脸,那里有一道血印子。歪嘴捡起地上的书重又点着,一甩手扔到书堆上。泼了油的书堆窜起火焰。
“‘东方红,太阳升……’歪嘴起了个调子,众人一起吼开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李德看到歪嘴双手比划着拍子,活像个指挥家。
“他们唱了一会儿,火苗逐渐低了。‘带她剃头去’,不知谁喊了一句。李德看见歪嘴一下收住了拍子,但依然盯着火苗。李德回过头,几个人已经架起软绵绵的她。大家走了,歪嘴也走了。火熄了。一阵风吹过,焦黑的纸片沾到李德的裤子上。李德忽然有点同情那个老人,这是他从没有过的。
“再去看那些化为灰烬的书时,李德发现角落里的那本书——被火缩小了一圈,边角熏黑了,但大体还是完整的。他弯下腰,这时同伴开始喊他的名字,但李德还是捡起了那本书。他把书揣进怀里,快步走出院子。”

陶峦最初只读了几页,因为他对所谓的“伤痕文学”一点不感兴趣,而且故事看上去也没什么意思。他把故事的人名以及开头几句话复制到百度搜索,但没找到看上去和这书有关的内容。陶峦又试着看了一些经典伤痕文学的简介,再一次没有头绪后,他便随手将这本书丢到一边。
再去读这本书,是一周之后陶峦上网时偶然看到一个知青小说的介绍。他记错了那本书里的人名,误以为简介说的正是半个月前他借的没名字的书。陶峦先在自己桌上找了半天,最后去翻那个已经躲回家室友床上的杂物堆,这才把那本书刨出来。他翻着找到其中插队的段落读,可惜和网上的简介完全不是一回事。

“李德看到村长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出屋子。他依然伏在草垛后面大气不敢出,直到来时的那条土路上再也看不到村长的影子。
“一进屋,寡妇就跑过来抱住李德,把头贴在他的胸前。李德又一次帮她整好衣服,同样刻意不去看她那袒露的胸部。女人很温煦地任由他摆布,完全没有白天里那歇斯底里的样子。有时候李德甚至怀疑她此时是清醒的。可惜每次这样想时,女人雾蒙蒙的眼神以及白痴般的笑容,都会让李德倍感沮丧。
“最后,李德坐到床边,寡妇斜身搂着他的腰,头枕在他腿上。每一次他们就这样一直并排坐到天色泛白,仿佛一种仪式。然而今天李德有了不同的计划。他曾听说和那些疯子多说说话,刻意帮他们恢复理智。李德不知道能和这农村女人说些什么,所以他决定读书给她听。
“知青本是不能带书的,李德却在被褥里偷偷夹了一本。他已经忘了书的来历,只记得这本书是某件随身携带的纪念品。
“窗户透进月光,李德翻开书,开始读那些光下的文字。女人一开始毫无觉察,然而慢慢地女人松开搂着李德的手臂,她抬起身,接着看到李德捧着的书。
“李德被猛地推倒在地。书掉了。女人先是缩到墙角,接着在李德发愣的功夫,女人爬过来,抓起地上的书,用双手猛地撕扯。李德急忙冲过去抢那本书。焦黄的书页裂开了。女人向后倒在地上,手里还死攥着一些纸片。她拼命撕碎这些纸片,然后扔向空中。
“屋里的时间静止了好几秒钟,直到所有碎纸片落到地上。李德抄起年轻的寡妇,把她压到床上。整个过程中,女人一直发出某种嚯嚯的声音,就像李德每天在草垛后面听到的。”

陶峦继续读这本书是因为一个怪人,那会儿他本已在去图书馆还书的路上。
“同学,同学。”喊住他的人不像是学生。陶峦本以为是问路的,但他随即想到封校之后学校里不应该有外人。“同学,我能看看你这书嘛?”
陶峦纳闷地把书递给他。那人陶醉般地不停抚摸书的黑色硬皮——好像忘了陶峦的存在,直到陶峦忍无可忍。“诶,您什么意思呀?”
“这书卖给我吧,您开个价。” 那人缓过神来。
“我操,你有病吧。书给我。”陶峦想拿回书,那人却退了一步。一连几次,陶峦有点急了,“操!你干嘛呀?抢东西呀!”他的声音大了些,旁边的行人都朝这边张望。那人迟疑了一下。趁这功夫,陶峦一把抢回了书,转身就走。
“诶,同学,同学,书再给我看一下。”
这什么情况,陶峦一边走一边想。但他转念决定把书续借一个月,再读读。

“天亮了。李德筋疲力尽。他想回家,但不知道往哪走才是安全的。起初他随着人流,但几声枪响,‘坦克!’有人喊,人群又乱了。后面的人忽地向前猛挤,李德被推倒在地。他挣扎地想站起来,却看到无数条腿在眼前晃来晃去。几个人踩到李德身上,他感到一阵气闷,然后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人群散了。李德起身时,感到肋部一阵刺痛。四周躺着好些人,不只是被推倒踩踏的。他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肋部,疼痛还有地上的血让他很慢很小心地走。太阳已经出来了,他跟着自己的影子。远处还有零星的噼噼啪啪地响声,很像年关时的爆竹响。
“正是平常上班的时间,但李德家所在胡同的所有院门都紧闭着。胡同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女孩靠墙坐着。她捂着自己的腹部,衣服上斑驳着红色。
“‘走,我带你去医院。’李德想去扶她,但弯腰的动作几乎让他咬碎牙齿。
“女孩动了动嘴唇,李德听不清楚。女孩又说了句什么,李德觉得好像是‘给我念念书吧’。‘这是什么鬼话,我应该找人帮忙’,李德心想。但他不由自主地坐到女孩旁边,因为他恰好有一本书。那本破破烂烂的书,李德仿佛预感了什么,这些天总是带着它。他想起自己插队时,好像就曾为村里一个濒死的寡妇读过这本书。他翻开书,手上的血蹭红了纸张。他读了起来。
“读完一章,李德又再摸了摸女孩的脉搏。他收好书,站起身,离开她,迎着阳光,走得很快。‘嘿,哥们,别往那走了。不要命啦’,他听到有人朝他喊,接着几个人冲到来想把他拉到一旁。他一言不发地挣脱他们。他的肋骨不疼了,他飞跑起来,直到看见一队缓慢行进的士兵。李德停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些兵一边走一边喊着。
“‘我艹你大爷!’李德大吼了一句,然后朝他们冲过去。那些兵离他越来越近,接着他觉得眼前一黑。”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那些天,陶峦越来越不舒服。但因为不愿意被隔离,所以他一直没去看病。当天晚上他实在难受,很早便躺下,并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校医院。然而直到半夜浑身不舒服的他都睡不着。最后无计可施的陶峦打开应急灯,在被窝里继续读这本书。这书他总读不下去,这会儿倒是期望它能给自己一点困意。

“李德侧躺在地上。阳光照着他,但他冷得发抖。怀里的书掉在面前,完全被血弄湿了。李德闭上眼睛,他忽然记不起书里的故事。他很想翻开书看看第一页。因为他知道自己看过读过很多遍这本书,只要看到第一页一定能想起这个故事。他集中精力想挪动自己的胳膊。
“就在这时,一些人在李德身边吆喝开。他发觉自己被抬了起来。睁开眼睛,天空中的景物快速地移动着。他头晕目眩。这样,他想起,那本书好像讲的是一个瘟疫流行的城市,还有一个死去的学生。他失去意识前,只能想起这么一点。”

第二天,陶峦一直没起床。他的室友直到傍晚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当他们试着叫醒陶峦时,他已经浑身冰冷。半小时后,陶峦被放在黑色塑胶袋里抬出宿舍楼。同屋的四个人因为他的死被隔离了两周,好在他们都没有发病。

瘸子的故事

挎着胡琴的瘸子进来时,酒馆里只有一位微醺的客人。他喝了一整天,完全不在意杯碟桌面覆着的一层黄土。两千年的时间,奴隶们修筑的长城包围了整个帝国,但匈奴的沙依然随风涌入。
“好心的老爷,请让我为你弹上一曲吧。”瘸子已经搭上了弓弦。

咿咿呀呀,
天地曾经混乱,
始皇一扫纷争统六合。
天地曾经虚假,
始皇修书去伪存真理。
第一本书指明了天地星辰的运行;
第二本书指明了生老病死的规律;
……
太阳给予生物光明和温暖,
始皇恩赐人民真理与秩序。
……
咿咿呀呀。

胡琴停了。瘸子托着衣服的下摆,身子弯得像弓。那客人却不朝这边看一眼。
瘸子跪下去,“最仁慈的老爷,风刮了三天,遇不见一个行人。请您可怜可怜我吧!”
“你知道吗,咸阳最卑贱的奴隶都比你唱得更好。”
安静了一会儿,瘸子抬起头。店里没有其他人。
“最仁慈的老爷,请让我再为您弹唱一首歌,您在咸阳绝对听不到的歌。这不是皇帝的礼赞,也不是真理的颂歌,只在边陲才有人敢弹奏这样的歌,因为它只讲了一个瘸子的悲惨故事。”
弓又搭上了琴弦。

咿咿呀呀。
最仁慈的老爷,也许您不会相信。但我,一个最最卑贱的瘸子,曾属于咸阳最有名望的贵族。我的家族在皇帝获得蓬莱仙丹之前就已经在侍奉他了。如今我的舅舅们依然是帝国最重要的大臣,而我和弟弟一出生就被安排去修编“全书”。
慈悲的老爷,是呀,您的眼神透露出惊讶与不屑。但这千真万确,全书并不是始皇帝一人所写,内容也并不像太阳那般永恒。咸阳的宫殿里,几千人不断修改着全书。每个月帝国所有的全书抄本都要更新,这不仅是为了保证书的完好无损,也为确保陛下永远正确。
老爷,您在摇头。但这不是疯话,如果我们现在去图书馆,我可以为您指出“这本”全书和二十年前的有哪些区别。

是的,我可以背出全书的所有文字,这是我七岁就必须做到的。十五岁的我学完了修编全书需要的所有知识,但我宁愿选择去游历帝国,这是因为我的弟弟。我的弟弟五岁便把全书倒背如流,十二岁就和权威修编者争论对错。待我毕业,他自己就是修编的权威。掌握全书,就掌握了帝国的真理,家族对他的期望不言而喻。
舅舅们应允了我的请求,他们对我不抱希望。一开始我还幻想游历可以让我超越一辈子躲在书斋里的弟弟,但不久我就发现这想法如此荒谬——咸阳的王孙们热爱游历源于他们的无知。既然全书忠实地记载了帝国的一草一木,我每经一处也就不过是印证其中的内容。

我沿着驿道向西,直到帝国边缘。那里的长城雄伟、和山脉融为一体,这景象却依然和全书记载的一模一样。那里的智者通晓“天圆地方”、“过恐伤肾”,这理性却依然源于我的祖先为始皇帝编写的第一版全书。我失望至极,准备返回咸阳。
然而当晚酩酊大醉的我向店家吐露了苦恼。
“你想去看看帝国外的蛮夷世界嘛?”
第二天醒来,我只记得店家这句话。起初我还认为这是一句玩笑,然而当我准备踏上归途时,这句话竟压抑了脑海里所有其他的念头。

跟随着一队偷入帝国的波斯商人,我包裹着羊毛大衣,用木棍支撑身体,在昆仑雪山上行走。星星几乎垂落到头顶,风吹得人无法呼吸,一时间我怀疑店家和波斯人贪图钱财,打算合谋害死我。接着我们便来到了长城脚下。这里城墙只有几丈高,不及平原上的十分之一。几个波斯人甩出绳索攀援而上。我再将他们垂下绳索系在腰间,由他们提拉。就这样我翻越了长城。
我继续随着商队西行,蛮夷世界超乎我的想象。那里没有统一的帝国,而是存在很多个国。这些国之间没有固定的边境,也没有城墙包围。商队可以在国之间随意穿行。那里也没有唯一的真理,每个人只相信自己的观点。
我在水中的都市见到人们用铜管镶嵌玻璃,放大遥远的事物。他们以此观察星空,宣称世界是个围绕太阳运行的圆球;我见到有人切开动物和人的尸体,证明血气运行的本源在于心而不是阴阳;我在各国都遇见过修行者。他们相信人的理性源于偷吃天神的果实,这也是人痛苦的根源。他们还说我们杀死了天神的儿子,因此我们必须赎罪;我还到过国与国交界处的村落,那里的人认为国才是一切痛苦的来源,他们拒绝神明和皇帝,相信自足劳作才能幸福生活。
但最令我惊讶的却是,每个夷人都可以拥有书籍,有些智者甚至凭空编写自己的书籍。那里的城市也有图书馆,但图书馆保存着一千种不同的书,而不是一千套同样的全书。我脱离了商队,在一座书目最全的图书馆居住了五年,却来不及看完藏书的十分之一。
而后我开始想念家乡。直到另一支打算前往帝国的商队经过,我跟随他们再一次翻越城墙,返回咸阳。

家族惊讶于我的归来——他们认为我已经死了。我被安排到我弟弟的手下工作,他已经是修编全书的最高权威。他可以规定帝国的真理,但在我眼里竟是如此愚蠢。我有权列席阿房宫中举行的全书议事会,有时陛下也会御驾亲临。然而议事会的内容在我看来也荒诞不经,他们围绕着全书中毫无意义的小事争论不休,却不肯睁开眼睛看看真实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他们争论了几个时辰“始皇帝的智慧究竟是天赋更多还是后天取得更多”——这会导致全书中一系列句子调换位置。我再也不能忍耐,冲到朝堂中间,当着陛下的面呵斥这些愚蠢的大臣。
“我们在这里凭空猜测世界的面积,那些蛮夷反倒计划通过航行验证世界的形状。我们只关心牛马哪种动物的灵性更高,那些蛮夷们却在切分尸体研究生命的构造,”
我开始背诵全书中那些最不合常理的话,然后指出它们是如何歪曲事实的。我好像发疯一般,直到我弟弟忍无可忍大声制止了我,命令兵卒将我送回府宅。

回到家中,我意识到自己犯了的大错。我不仅当着始皇帝的面质疑全书,还不小心说出自己曾经到过蛮夷之地。这足以让我遭受凌迟,还可能牵连我的家族。
我急忙焚烧我带回的那些“邪书”。我心烦意乱,以至于当注意到我弟弟时,他看上去已经在那里读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读这些书,因为一旦读过,至少也会被剜去双目。我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天色逐渐暗下去。
“你说得对,我们太蠢了。”终于他合上那本书,“但现在,我们恐怕都要死了。”
就在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我让他坐下,开始讲述我读过的书。我讲了夷人如何认为世界上的所有生物起源于一个共同的祖先;我讲了为何我们的世界只是环绕太阳运行的六个星星之一;我还讲了那些虚构的悲剧,它们是假的,却比真实更加动人。我说得很快,但我的弟弟有过耳不忘的能力。
梆鼓作响,三更天。府中忽然喧闹起来。皇帝的军队出动了,他们总是在深夜抓人。天明时,城市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祥和。我尽可能多说一点,直到火光靠近屋子。
接着我拿出最后一件法宝——那是波斯人送的一支火铳,它比弓箭威力更大。皇宫中也许藏有一样的贡品,但士兵不可能见过这东西。
当领头的士兵靠近时,一声巨响,那个士兵的胸口出现一个血洞。所有人的吓呆了。虽然我弟弟就在我身边,但我还是大声喊道:
“现在!跑啊!到边境去!去找那些商队!到蛮夷世界去!”
我用力推他,他才回过神来。士兵不敢前进,只能拼命放箭。我一边看着我弟弟翻出后窗,一边还击。当然,我不可能逃脱。火药用尽后,士兵们一拥而上将我抓住。但我相信他们来不及去追上我弟弟。

第二天,我就被绑在咸阳街头凌迟处死。所幸我的家族没有受到过多的牵连,显然他们和我划清了界线。
一开头刽子手就割断了我的声带,让我不能出声。许多孩子被组织来观刑,监斩官反复告诉他们,蔑视皇帝,蔑视真理就是这样的下场——和我还是小孩时听到的完全一样。

咿咿呀呀。琴声停了。
客人已经放下酒碗,凝视着这个瘸子。瘸子的身子依然弓着,托着衣服的下摆。
只有风声。
“最慈悲的老爷,您听懂了嘛?我才是故事里的弟弟。我逃跑时被乱箭射中了小腿,落下了残疾。事件后,皇帝命令严查边境,再没有人能翻越城墙。
“我这样讲故事,是因为我相信这样的结构最能吸引您听下去。我是一个除了修书什么写不会的蠢人,求您可怜可怜我,别让我活活饿死。”
客人掏出钱袋,一不小心将好几枚大钱掉在地上。瘸子赶紧趴到地上捡起来,接着他重新挎上胡琴,一拐一拐地出了酒馆,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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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叙事结构源于博尔赫斯的《刀疤》。

Fahrenheit 451

今天在公交上晃荡着读完的《华氏451》(Fahrenheit 451)。作为另一部反乌托邦的著作,曾经看到有人认为这本书的价值还在《我们》之上——不过这八成是美国佬自己的观点…

虽然反乌托邦小说有时也被看作科幻小说的分支,但如果单论三部曲(我们、新世界、1984)是政治小说多于科幻小说——以1984为最,三部曲都有完整的政治制度设定。451归根结底还是文化消亡、娱乐至死的调调,很像《美丽新世界》的一个侧面描写。与见识过苏维埃的扎米亚金和奥威尔相比,美国人显然对邪恶制度缺乏足够的想象力。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讲,三部曲已经玉珠在前,后面的东西也只好从个人微观而不是宏观入手。结果451,再比如《发条橙》,都透着一股现代的荒谬劲。不过反乌托邦之所以恐怖,反而是因为它的严谨。荒谬的451可能造就蒙泰戈,但严谨的1984最多只能有温斯顿。高下立判不是?

题外一点,全书的结构上不太严整。但第三部分后半,也就是蒙泰戈遇到“图书馆”之后,文字一下子流畅起来,很有诗意的感觉。这才注意到作者是Ray Bradbury。小时候读过他的《霜与火》(Frost and Fire),回忆一下这文字真是他的调子,很优美。最近读得多,反而有点写不出来,不妨做些书摘。下面都是俺一个字一个字敲上的——遗憾的是没找到原文,翻译未必对味:

——译文特别难受的地方,我自己顺了一下,不排除乱上加乱——-

“我们用讲述的形式把书传给我们的孩子,然后我们的孩子去等待另一代人。当然,那样做会遗失很多东西。但是你不能强迫别人去听。他们会在他们自己的时代里回心转意,开始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脚下的世界会如此的混乱。”

“我们不比其他人更加优越,我们只不过是书皮,…… 某年某天,我们又可以把书重新写下来。我们把他们一个个地叫来,让他们背出自己知道的部分。我们会把它们排好版。倘若遇上另一个黑暗时代,我们也许就把这该死的事再做一遍。但这就是人类的奇妙之处,他们从不沮丧或厌倦,以至于放弃重来一遍的打算,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很重要,值得为之努力。”

“蒙泰戈想看看他们的脸,记忆中那些火光照射下苍老的面孔,满脸皱纹和疲惫。他在寻找一份光明,一种决心,以及战胜那几乎不存在的明天的喜悦。也许他在期望他们脑子里的知识可以点亮他们的脸,里面的光亮可以让他们的脸像灯笼一样焕发光彩,但是所有的光亮都来自营火。

“这些人看上去跟普通人没什么差别,同样跑了很远,寻觅了很久,见到过美好的事物被焚毁,如今已垂垂老矣,聚在一起等待曲终人散、灯干油尽。他们并不肯定自己头脑中所记载的一切,能使未来每一个日出发出更纯洁的光辉——他们对此并无把握。但他们确知,那些书存储在他们平静的眼眸之后,完好无缺地等待着将来的某一天,那些手指干净或肮脏的读者再来翻动。”

这玩意怎么变的?

你看,如今变魔术是个苦差事。因为一看到变魔术的,观众的第一反应经常不是“我艹,NB!”,而是“诶?怎么变的?”

这是人之常情,大家都知道魔术有秘密,也就都好奇这个秘密。但是魔术师不是号称有戒条嘛:

“…
4. 不无代价教授魔术.
5. 不公开魔术的秘密.
…”

所以秘密是不能随便说的。结果观众的反应也就变成了,“艹,有什么了不起的,藏着掖着。”

这时候那些替人民仗义执言的英雄们就跳出来,“玻璃上有洞!”、“他跳到镜子后面了!”、“牌藏在手背后!”、“边上作惊讶状的全是托!”,连带贬损一下魔术师。英雄们志得意满,颇有点自己是大声喊出“皇帝没穿衣服”那个小孩的意味。当然也有些路人甲看不惯英雄这种冷嘲热讽的所作所为,“魔术师是靠秘密吃饭的。”、“您给解密了,不是砸人家饭碗吗?”英雄们赶紧反驳,“好奇是人的天性”、“帮魔术师进步”、“知其然跟要知其所以然”,凡此种种。英雄们和路人甲嘴仗得不亦乐乎。

你知道这事最无趣的地方在于,大家陷在一个“魔术等于秘密”的怪圈里,转来转去拐不出来。其实无论你是揭秘英雄、保密路人、抑或对魔术好奇的酱油男,都可以做一下以下实验:

1. 随便找一本这些年层出不穷的《地球人必会的一百八十万种魔术》,从里面挑一个看起来最最简单、不咋练都能会的“杯球”、“纸牌”的小魔术变给别人看。你能达到让人惊奇的效果吗?
2. 网上找找这些年层出不穷的魔术选秀节目,看看那些新手的鸽子routine、纸牌routine,这些和大师使用同样技巧的表演能不能打动你?
3. 如果你有百看不厌的表演,找找揭秘的资料学习一下,再去看原来的表演,表演失去魅力了嘛?

否,否,否。

你看,我们读幻想小说的时候,不会怀着一万个好奇心琢磨这玩意到底是什么原型升华出来的。我们看科幻电影的时候,也不会憋着劲到网上贴出某个场景是演员是怎么对着绿幕和空气龇牙咧嘴合成出来的。结果这不妨碍我们欣赏这些不真实的作品。

所以下次再有人问,“诶?这玩意怎么变的?”

答案应该是:“这是手法、道具、托、流程、节奏、气氛、配乐、灯光、引导观众、其他什么乱七八糟凑到一块变出来的”。

p.s. 春哥纪元26年,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小钟历险记II —— 王八拳与大高手

上回说到,小钟先是被小韩连揍了十来次,后又给管家和教书师傅安上一个“恐韩症”的病。

即便小钟平日眼高于顶,这一番暴揍下来,心里也不免嘀咕嘀咕自己那几下到底行是不行?然而钟家众仆役当着老爷和少爷全不敢说少爷武艺不济,只提管家织罗出的那个“恐韩病”。所谓三人成虎,小钟竟渐渐信以为真,真以为自己能力大大有只是没迈过“那道坎”,当初被揍出来的那点忐忑不安,也就渐渐烟消云散。

时光如梭,E乡新一届的群殴大会——哦,不,是比武大会——已经蓄势待发了。按E乡的惯例,每隔几个月全乡的习武之人就要聚到一起群殴一番分出高下,颇有点华山论剑的意味。然而以E乡武人之多,如果全来比划几下,那打上三五个月也未必能有结果。于是各村村长定下规矩,每次全乡比武大会由各村自行选出几位代表出战。

小钟对在比武大会上扬威立万一直梦寐以求。当年还在扎马步、打沙包的时候,就参加过那选代表的全村比武小会——结果也是可想而知每每都是让人一通揍。不过如今时过境迁,小钟觉得自己武艺颇有小成,除了因为心里这病有点怵小韩外,那拳打南家二胖子脚踩北街瘌痢头肯定是不在话下。所谓无巧不成书,这次比武大会恰好轮到东村韩家承办。这老韩家作为东道主,小韩自然是东村代表之一,不必参加选代表的全村比武小会。消息传来,小钟那自然欣喜,暗想没了小韩,自己当个村代表是易如反掌。钟老爷则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老韩家穷门落户,全乡比武这等大事却放在他家举办,自己真是被扫了颜面。于是钟老爷打定主意,一定让儿子代表东村出战,最好在韩家打出点名堂,扬名不算,还能煞煞老韩的威风。

钟老爷到底比小钟精明,后来也明白那恐韩症的说法怕是九虚一实,到底还是自己儿子的功夫缺斤短两。心想着全乡小会,韩家儿子不参加要是儿子还选不上代表,那自己真要颜面无存了——这选代表的事,自己还得活动活动。打定主意,钟老爷便让管家把村长请到家里来大摆筵宴——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里鲜,好东西一个劲的往桌上招呼。村长也是明白事理的人,一见这架势,心里就有了一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村长便提起话头:

“听说钟少爷这武艺可练得不错呀。”
“哪有哪有,犬子可不成器。”钟老爷赶紧就坡下驴,“完全见不得大场面,一和人打擂,你猜怎么着?他就紧张得不行,那功夫还使不出一成。我是真想让他到乡里见见大场面,可没这机会呀。”
“这话怎么说的,机会眼下不就有吗?全乡比武大会就要开了啊。我看以钟少爷的功夫完全可以代表咱们村去和外村那些人过上几招,肯定能揍趴下几个给咱们村争争脸。”
“能去是最好呀,不过这不是还要过选代表这一关嘛。”
“哎。”村长摆摆手,“选个代表还不容易?”村长有点意味深长。话说东村每次派人去全乡比武大会,都是被揍得爬回来。村长心里明白选谁去都是一样丢人,干脆落得人情。
“村长的意思是?”
“咱们村这还要再选两个代表吗,我的意思是分成两组,每组选出一个。”
钟老爷一听有门,赶紧试探着说,“犬子就在第一组吧……?”
“恩,我看这村西沙酋长儿子的灵蛇拳练得也不错,他就和钟少爷各为种子,一组一个吧。”
“村长这分法果然合理!”钟老爷竖起大拇指,“不过村西那个大食人的儿子人高马大的,我看和沙老爷的公子一阴一阳,比划起来肯定好看。”钟老爷提起的这个大食人一身横练的外门功夫,相比东村武人常习的内家拳法,可谓另辟蹊径,所以在东村也是有一号的人物。上次选代表的时候,小钟曾和他过过几招。当时小钟的八卦掌已经招呼到他脸上,他却混不在意,反掌四下重手把小钟打趴在地。这一幕钟老爷是记忆犹新。
“钟老爷的意思是……他和沙公子一组?”
“主意还是村长您亲自拿,亲自拿。”仆役正巧过来上菜,钟老爷赶紧亲自把小瓦罐端到村长面前,“村长,这菜您可得尝尝,宫里御厨亲传弟子做的佛跳墙。当初为找这厨子,我可是……”……

这厢安抚好村长,钟老爷心里有了底。又喊来管家,“去到乡里给我找几个正经参加过比武大会的师傅来。花钱不怕,水平可一定得高,别再是那些不三不四的货色。这次我定要在韩家扬扬威风。”

管家一看这次老爷真下了决心,赶紧亲自跑到乡里,几经走访,最后选定了西村的米班头。说起来这米班头倒是个真行家,他几年间走村串户,先后带着人去过四次比武大会,每次都有以弱胜强、不俗的战绩。钟老爷也颇为满意,吩咐米班主带着少爷好好练,赏钱多多得有。

从老爷那出来,米班头这边才见到小钟。这一见不打紧,米班头心中是暗暗叫苦。原来米班头之前多少听过钟家的名头,以为这小钟的功夫好歹该有点底子。谁承想这些年二三流的武师走马灯似得换,小钟一会儿混元功蛤蟆气,一会儿金钟罩铁布衫,时不时的还练练铁齿排肋、油锤灌顶这打把势卖艺才用的花架子。几年下来功夫竟乱七八糟全无套路。更糟的是,这三流拳师功夫不行,吃喝嫖赌却是样样精通,钟少爷也跟着沾染了不少习气。所以不仅功夫一塌糊涂,这中气看着还有点不足。

米班头一时间肠子都悔青了。但事已至此,反悔那不仅钟老爷那关过不去,更怕要毁了自己一世英名。米班头只得硬着头皮想办法。好在这小钟虽然武艺不艺,但钟家是大户人家,每日好吃好喝,所以钟少爷比起东村那些穷家破户的孩子,自是多有几分力气。米班头到底见多识广,辨清这一节,加上旁听说钟老爷已经打通关节,全村比武小会,只会给钟少爷找些二胖子瘌痢头之类的角色。于是米班头这下拿定主意,唤来小钟,也不讲什么迷踪拳、无影脚,只是教他一式三招,号称无敌神拳,嘿嘿嘿!有诀曰“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胳膊猛来抡”。这其实就是王八拳啦,至于按着九阳神功改的口诀——钟家上下一班武艺白痴自是不知。果然小钟一看这师傅真高,不仅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还没有扎马步、拉腿筋这些苦差事,每天只用勤抡胳膊,心里是异常欢喜。一师一徒也就其乐融融。

不日,全村举行比武小会,村长果然依计行事,不管沙酋长等人的反对,让沙公子和大食人对打。而小钟少爷这边的擂台上就尽是些二胖子、瘌痢头、一只耳之类的角色。小钟秉着米班主的教诲,一窜上擂台就施展起无敌王八神拳,一时间飞沙走石,拳影无数。二胖子、瘌痢头、一只耳稍作抵挡便给打得抱头鼠窜,三下两下全都被揍下了擂台。

这下钟老爷可高兴了,自己儿子总算是“冲出东村,走向全乡”了。米班主居得首功,赏钱不可计数。管家以下,各位仆役也各有打赏。总之大家齐欢喜,觉得这算得上是钟家光宗耀祖的一天了。庆功席间钟老爷问起米班头,小钟在全乡比武大会的前景如何。米班头哈哈大笑,和钟老爷干杯一饮而尽。钟老爷一下又有了底,便叫管家去采办助威用的旌旗战鼓,还让众仆役加紧排演助威的口号阵势。过了几天,西村、南村,各村的高手陆陆续续都到了东村韩家宅院。米班头带着小钟少爷出发那天,钟老爷携着众仆役从钟家门口一直送到韩家门口,一路上钟老爷又跟儿子讲起自己和老韩祖宗八辈的那些鸡零狗碎,总之就是要小钟“给爹长脸,为家争光”。

说起比武大会这事来,米班头心里虽明白小钟的斤两,但也还抱着侥幸。因为外村的选手也不免有几个钟少爷这种借爹上位的,如果抽签恰好对上,那钟少爷的王八拳没准也有不败之机。可惜天下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抽签一出来,米班头只得仰天长叹——小钟第一场便对上南村来的巴公子。这巴公子出自习武世家,家传一阳指是能隔山打牛的神功,全乡群殴数次赢得桂冠,人送外号“南帝”。米班头看到抽签,便开始收拾行囊准备走人,心想就小钟少爷这几下,十二个上去也不一定干得过人家。但话还不能明说,对着钟家上下米班主还得放出狠话,说这巴公子多少也有点虚有其名,钟少爷那无影神拳施展开来,赢不敢说但至少立于不败之地。小钟听了心说,我艹,自己就是和巴公子打个平手,那也是耸动武林的盛举呀。于是每天这胳膊抡得更欢了。

说着就到了比武当天。钟老爷自己是不进韩家门的,所以那天台下只是百八十个钟家仆役。几个平日负责抗大个的长工把战鼓擂得咚咚震天,后面旌旗翻飞,声势威武。小钟意气风发,心想今日战罢自己就要名扬全乡了。上台前特意又活动了活动这几天练得特灵活的膀子。米班头虽然已不做妄想,但还是煞有介事地嘱咐了几句“打人先打脸”之类的废话。

这时候巴公子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这巴公子穿的是件淡黄色的袍子。只见他轻轻那么一跃,黄影飘飘粉丝尖叫,轻稳地落在擂台的一角。那样子气定神闲,一副大高手的姿态,眼睛都不往钟家这边斜一斜,全不把小钟看在眼里。钟家人是嘘声四起,小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只觉得气血上涌,米班主最后那几句话也听不清楚了,腾地站起来,三步两步翻上擂台。胳膊抡起,伴着钟家仆役整天的助威声,无敌王八神拳,飞沙走石地就冲着巴公子就冲了过去。

巴公子这边先是闭目养神,对一切竟似毫无反应。待到小钟跑到离他十八步远的地方,却见他缓缓抬起手臂,对着小钟,懒懒一指。“噗”的一声,劲气破空……

小钟胳膊抡得正猛,忽觉一股似有似无之力,接着眼前一黑,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