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再次打过来。苏摩侧躺在床上,背后扣着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霍尔顿刚刚离开学校。这是第三还是第四通电话来着?苏摩看着屏幕上显示出的名字。打吧,打吧,打到没电为止,他略带恶意地想。对面下铺的小男孩小声和他爸爸嘀咕了什么。父亲回了一句,然后抬头带着尴尬神色地朝苏摩笑笑。铃声终于停下来,苏摩关掉了来电声音和震动。他重新把注意力转向车窗外。这是往南方的火车。几个小时前,光秃的枝条还落寞地支楞在阳光里。现在,天色暗下来,树木却重新焕起生机。
女人来时,景色恰好从苍黄转向绿意。列车员用手拍拍苏摩对面空着的中铺,“这儿行吧。”“行李放哪里呀?”“你看床底下有没有地方?不行只能放上面。”“上面?”“这上面。嘿,里边。”列车员走了。女人拖着行李箱艰难地挤进隔间。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阿姨,床底下都满了。箱子放那上面。”小孩子忙不迭地指挥。女人绝望地抬头看了看上铺放行李的地方。
“我帮您放吧。”除了小男孩,临近铺位的人不是不在就在睡觉。苏摩从中铺探身去提那个行李箱。“您得帮我托一下。”箱子比想象的轻很多。接箱子时,苏摩注意到女人的手保养得很好。“谢谢。”女人看着苏摩把箱子摆好。她先是转身面向自己的铺位,用手抓了抓床侧面的栏杆。然后又回身。“恩……这怎么上去?”苏摩这才面对面仔细看她——比他大几岁的样子,五官精致,画着淡妆,头发染成棕色。这真不是坐火车的人,苏摩心想。“那下面有个踩的。”他伸手去指。“啪嗒”。小孩已经不甘落后地把脚蹬扳开。“哦,谢谢。”女人试着用细跟鞋的前部去踩那个脚蹬,一下子打滑,险些撞到苏摩的床。他想说点什么。她已经褪去高跟鞋。
女人上床后整理了一下衣服,便翻身向里躺下,睡了或是怎么的。苏摩回过神。刚才这一会儿功夫,天完全黑了。他拿起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却发现未接来电又多了一通。车厢里的灯适时亮起来,夜色溢满车窗。
天亮后,火车停在草原上。苏摩站在齐膝高的草丛中,连绵不绝的暗黄色尽头,蓝色的天落在蓝色的水面上。苏摩试着在其间找出地平线的位置,但失败了。浓厚的云沿着远处山峰飘行,所过之处,黑色的山顶冒出积雪。手机是这时候响的。声音很大,不远处岸边的鸟群全被惊起。它们又引得更远处驻足的人群不再观赏风景,全都看向苏摩。他紧忙想找出手机——接听也好,挂断也罢。这时他才想起手机不在自己身上。没电了,所以它被遗忘在火车里。他意识到这个电话非接不可,必须回去找手机。这时草已经长到齐胸高,来时的路也消失了。火车越来越远,只能隐约看到车头喷出的烟柱。铃声已经响了好多次,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他对一起来的朋友说,“快,快。”可对方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苏摩慌神了,害怕了。
苏摩睁开眼睛,女人被手机照亮的脸差点吓到他。女人一边低声讲着电话,一边小心翼翼下床走到过道里。苏摩一时搞不清时间地点。床在摇晃。这样他想起自己正睡在火车的卧铺。他试着去听她说些什么,然而女人怕吵到睡觉的人,声音很低。过了一会儿,苏摩放弃了。他僵硬地平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的梦。很久,苏摩才停住和想象中对手的争论。他翻身下床去厕所。
女人就坐在过道的折叠凳上,苏摩拐出隔间时险些撞上她。她已经打完电话,但看起来没有回去睡觉的打算。 “我上厕所。”苏摩很小声地说了一句,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女人讲。回来时,苏摩才注意女人也许是在微微抽咽。走到铺位旁边时,苏摩迟疑了一下。最后他没有径自上床,反而在她对面位子坐下。女人没有什么表示,甚至没有抬眼。这弄得苏摩不知该说话还是离开。隔了他以为很漫长的一段时间,苏摩终于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你没事吧?”女人依然没有动作,直到苏摩半个身子已经离开座位。
她说她受不了了。她说她应该和她女儿在一起。她说起父母。她还说了很多,但因为那软软的南方口音,苏摩一点连贯不起来,只懂得她也很难过。苏摩拨开窗帘。窗外的景物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只有沿着铁道的灯一盏接一盏地倒退。两盏灯光亮的间隙,黑色背景下玻璃反射出女人的影子。女人已不再说话。火车正路过小城,“镜子”里的她头上现出橙色的光晕。微弱的亮光里,苏摩再次直视她。虽然只有轮廓是清晰的,但还是很美。“这能抽烟嘛?”“这?不能。”苏摩想解释,“封闭车厢……”但女人已经掏过一支烟。“要吗?”
烟是细长的,衔在女人的手指尖。苏摩以前没见过如此优美的烟。她点着后深吸一口。烟雾散开了,却闻不到味道。苏摩后悔了。女人好像看穿了他,这次她没有问话,直接把手中的烟递给苏摩。苏摩咬住过滤嘴时感到一点甜味。他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吐出去。“只用嘴含一下的话,不算。”,女人笑了,这是第一次。她重又取出一根烟,自己点着。“嘿!别在这抽!中间抽去。”刚巧巡夜经过的列车员压着嗓子朝他俩喊。
车厢中间用来吸烟的地方不大,她靠外,苏摩靠里。苏摩一支烟抽完时,女人又递上烟盒,但他没再接。这一会儿只有女人独自吸着。苏摩不敢一直盯着她看,只好一会儿望向窗外,一会儿落向自己的脚尖,一会儿也会注意她肩膀上的头发、白色衬衣、绿色外套、牛仔短裤还有细跟鞋。终于女人把烟头丢进脏兮兮的铁皮烟缸。苏摩先是看着她的侧脸。当她转过头,苏摩又急忙把目光移到她的肩膀。
然后她探身过来吻苏摩。苏摩原先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吻,他无法逃脱,甚至无法呼吸,他感到自己要被她吞噬一般。当他终于知道该如何配合时,她又停下来。她望向苏摩的身后,苏摩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厕所的门没有锁。他转回头。两人脸几乎贴到一起。两节车厢衔接的部分,直晃得人站不稳。女人露出微笑,第二次。她笑着摇摇头。厕所的门没有锁。
当她再一次弄醒苏摩时,天蒙蒙亮。“麻烦帮我把行李拿下来好嘛?谢谢。”“哦。”苏摩先是迷迷糊糊的,清醒后就利落地把行李帮她取下来。女人再一次道谢,然后拖着行李出了隔间。没多久火车停了。天色还是太暗,一闪而过之间苏摩看不清牌子上的站名。
火车重新启动。苏摩在睡着之前记起昨晚的梦。他掀开枕头,拿出手机。凌晨六点多。一长串未接来电,苏摩迫不及待地拨通那个号码,手机里响起等待应答的鸣音。
苏摩等着,然而鸣音一下接一下,却没人来接电话。也许在睡觉,苏摩想,现在太早了。
就在这时,电话通了。
“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