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克猫 No.05 – 2010.11

导言

关于西夏党项人的灭亡有着各式各样的传说,我所知道的是这样:

那是狗年秋天,成吉思汗率部十万再征西夏。西夏人抵挡不住蒙古的铁骑,于是可汗的军队包围了西夏的都城兴庆府。山穷水尽之际,西夏献宗李德旺依然勇猛的抵抗。他的顽强带来回报。惨烈的攻城战中,可汗受到致命的箭伤。然而病危的可汗却立下遗嘱:

你们在城破之前不可以发丧。
你们要把党项人的上到父母长辈,下到子子孙孙,都干干净净地灭绝、断子绝孙。
你们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说:‘干干净净地灭绝、断子绝孙。把他们杀死、灭绝’,一定要说。

可汗死了。蒙古的军队遵照遗嘱秘不发丧。不久围城中的献宗忧惧而死。他的侄子南平王李睍继位,这便是末帝。末帝继位半年后再也无法坚守。末帝对可汗的死并不知情。他奉上祖传金佛出城投降。蒙古的士兵杀死了末帝,蒙古的军队入城屠杀。
就这样,大部分党项人被杀死,余下的再也不敢称自己是党项人。

我曾到过历史上的兴庆府——如今的宁夏。我曾到过西夏王陵。那是地平线上隆起几个光秃秃的巨大土堆。其中一个土堆前有蒙古士兵掘下的大坑——他们焚毁了王陵之上的建筑,但终于没能掘开地下的世界。
当时,阴暗的气息里,几个土堆在远方的贺兰山和近旁的杂草映衬下给我莫名的伤感。

我想这伤感大概是由进化写入我的基因中——为了在进化中取胜,人类必须既保有灭绝异种的凶狠,又对种族的灭绝、文化的消亡怀有同情。
我看到了灭绝党项人的凶狠。
我希望这凶狠能让我们对所有存留下来的种族和文化施以我们无限的同情。

—— 2010.11.26

目录

唯色:心脏的骨头(社会)
唯色:杀劫——镜头下的西藏文革(图集·选编)
胡平:我的非暴力抗争观(政治)
何清涟:云端之上的中国政改梦幻(政治)
李歆照:昂山素姬•地球女儿(图集•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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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谬与希望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有时候我觉得小说创作也有着演绎和归纳的区别。所谓演绎型创作,作家先是发现生活隐藏的某些“真相”,然后他们把真相推演到逻辑和情感的终局,接着再根据得到的极限状态来构造故事。比如加缪的《局外人》,加缪意识到人和世界的疏离、意识到荒谬,他以此为起点“演绎”出和世界完全疏离、看穿一切荒谬的莫尔索,再围绕莫尔索开展情节。

通常我们以为的那些深刻的、揭示了一些什么的作品,往往是“演绎”。因为当作家沿着真相演绎时,他们便获得了抽象的角色、环境和事件。这些抽象的要素更易为读者体会。然而正因为它们是抽象的,它们也是容易被误读的。就好像刚一进入《局外人》——“妈妈死了。……我不知道。”—— 读者体验到的往往不是“疏离”、“荒谬”,而是“冷漠”、“行尸走肉”——纵然莫尔索对生活保有自己特殊的热情。

也许正是这原因,在这些演绎之外,我们还需要那些归纳出的作品。虽然“归纳”的作品局限在作家亲身的体验甚至是自身的经历,而且可能只是被现实主义的手法还原,但这不意味它们仅仅是写实的切片。那些琐碎的生活细节背后,往往有着和演绎作品同样的洞见。它们默默诉说着,那些“深刻的真相”是怎样遍布于我们的生活。

理查·赖特(Richard Wright)的《黑孩儿(Black Boy)》便是这样一部归纳式的作品。它作为依据作者自身成长经历写就的自传体小说,向读者展示了二十世纪初美国南方黑人处境。而另一方面它又有意无意间成为“局外人”荒谬与困境的实例。

《黑孩儿》采取一般的顺叙结构,讲述了主人公理查从童年直到前往美国北方的成长经历。细读起来,根据不同的叙述风格,小说可以分为前后两部分。这两部分之间以第三章,也就是理查离开克拉克舅舅回到外婆家为分割。在前一部分里,叙述者是未成年的孩子理查。因为幼年理查经常不能理解身边发生的事件,这导致这一部分的叙述模糊不清,我们只能大概了解其童年父母离异后几经迁徙的经历——不断搬家本身也对未成年的主人公认知周遭事物造成障碍。在第三章过后,小说的叙述开始有了成人的理智和清晰,这源于理查年龄的增长,以及在外婆家获得的“稳定生活”。

“十二岁那年,当我还没有上完一整年学时,我就有了一种任何经历都无法磨灭的人生观;……我深信,只有当一个人奋力从毫无意义的苦难中强行索取意义时,生活的意义才会出现。”

这是小说第三章结尾,其后主人公的叙述开始包含大量的内心活动和反思,取代了前一部分中事件与事件之间类似童谣或诗句的间隔段。

之所以讨论小说两部分间叙述风格的变化,是因为作者通过这种变化划分出理查颠簸的童年和相对稳定的少年。正是这两阶段迥然不同的生活经历,造成了主人公身份认知的障碍,使其沦为自身生活的“局外人”。

虽然小说题目是“黑孩儿”,但可以发现在小说前一部分中,幼年的理查并未对其黑人的身份有很好的体认。频繁的迁徙中,他不能和周遭的黑人建立起长久的联系,而对白人的印象主要停留在母亲话语建立的恐惧中。而当故事进入第二部分后,理查猝不及防地开始以成人的姿态面对世界,特别是当他因为经济原因需要频繁接触白人时,他发现自己无法像那些从小就跟白人打交道的黑孩子一样,自然地适应“白人世界”里那些黑人需要遵守的不自然的规则。

“‘你偷东西吗?’她严肃地问我。
我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克制住了自己。
‘有什么值得好笑的?’她问。
‘太太,假使我是个偷儿的话,也决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气得脸通红地说。
我在白人世界里呆的最初五分钟已犯下了一个错误。”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主人公不断犯下类似上面的错误,过程中他不断反思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其他黑人一样“守规矩”。他最后结论于:因为自己在幼年时错过了将应对这些规则变为自发反应的时机,之后他虽然可以通过模仿来假装自己是个“正常”的黑人,但是一旦松懈他就可能暴露“本性”,进而给自己带来灾难。

到这里我们已经可以从理查发现莫尔索。他们同样狼狈地应对世界强加给他们的规则。一方面他们认识到这些规则的荒谬,另一方面遵守这些荒谬的规则又是他们继续生存的必要条件。因此加缪演绎出的莫尔索并不是特殊的人。理查·莱特告诉我们,莫尔索可能是黑人。我们同样可以在其他作品中发现他是白人、黄种人、男人、女人。实际上当我们在各自的生活中以后退一步的姿态观察我们自己,我们就会发现一个又一个的莫尔索。然而另一个角度上讲,加缪的莫尔索又是一个最为特殊的个体,因为他集合了所有人的困境和勇气,以至于孑然一身地挑战整个荒谬的世界。

回到《黑孩儿》,我们还会注意到这部小说的结尾不同于《局外人》,它包含了一个给人以通常意义上美好希望的结尾:理查“挣到”了钱,买到火车票,逃离南方,北上面对“新生”。然而如果我们进一步了解这部作品的背景(正如耶鲁大学的开放课程“1945年后的美国小说”中提到的),这一希望是当时编辑强加的。作者理查·莱特在给编辑的信中指出,逃离南方的黑人事实上是难民,因此他们的故事中并不包含这种希望。但最终在40年代出版的《Black Boy》中还是使用含有希望意义的结尾(为此甚至删去了手稿后一半的篇幅——理查北上后的生活)。我以为这是关于《黑孩儿》所有值得言说的事情中最吊诡的一件——小说主人公理查获得了某种逃离小说中荒谬世界的希望;其代价是小说作者理查对现实这个荒谬世界的妥协。

《局外人》的伟大之处在于它指出了人悲剧的必然性——就像《黑孩儿》,当编辑视图在某些地方创造希望时,他同时收获的还有更大的荒谬。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对这种悲观论调做出反驳,为此他赋予了人在荒谬的世界里最“激昂的自由”——定义人性的自由。遗憾的是,现实中,我们更多时候就只发现了荒谬,却很难体味随之而来的自由以及那种“严峻的乐观”。因此我们就都只是在这,顺着人流奔向十字街口的刑场,那里并没有绑缚所谓的“局外人”,但人们就那么站着,对着空荡荡的绞刑架。

他们可以觉得这一切很荒谬,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仇恨的喊叫。

坦克猫 No.04 – 2010.10

导言

“Bill and Fleur’s wedding, remember?”
Harry looked at him, startled; the idea that anything as normal as a wedding could still exist seemed incredible and yet wonderful.

——Harry Potter and the Half-Blood Prince·J. K. Rowling

2010年10月8号发生了一些什么。于是有人期盼,有人漠然;有人兴奋;有人愤怒;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无动于衷;人们“弹冠相庆”,或者倾巢出动。

就在这样一天,我注意到这样一些tweets:

  • RT @liunians: 注意 注意,各单位注意啦,立人乡村图书馆两位义工 飞羽@flyfeather 向美女 苏林朵朵@aiduoxiang 求婚啦。祝贺、祝福 他们~
  • RT @ flyfeather: 今天是我30岁生日,人生至此已经走过了一半的旅程。晓波昨天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然而却身在狱中。今天的我们只不过置身一个更大的监狱而已。内心自由是另一个彼岸,twitter是这个大监狱中的一丝自由的空气,就让这自由的空气见证我们的婚姻吧。@aiduoxiang
  • RT @aiduoxiang: @liuxia64 霞姐(姑且让我这么叫吧),晓波得奖的那个晚上,我和男友说:刘晓波得奖了,我们结婚吧!于是我们决定零时在推上发推结婚,让众推友见证我们对彼此的期许。现在,我新婚的第一天即将过去,祝福你和晓波早日得聚!因为你没有关注我,我只好@,希望你看到后能够恢复我,谢谢!
  • RT @adeyso: 【深深祝福】10月9日零点结婚的苏林朵朵 @aiduoxiang 和飞羽 @flyfeather 结婚当日照片汇总 http://is.gd/g0vRe ,结婚全纪录日志 http://goo.gl/RuWJ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一些我从未真正理解的东西。

世界并不美丽,却又因此美丽无比。——《奇诺之旅》·时雨泽惠一

图注:http://yfrog.com/4wr98j

—— 2010.10.26

目录

刘晓波:我没有敌人(人物)
梁文道:昂山素季关于免于恐惧的经验(人物)
滕彪:用微笑来面对那些制造恐惧的人(人物)
比约恩·亚格兰:为什么我们颁奖给刘晓波(政治)
颜昌海:中国如何应对全世界的“反华势力”?(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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厕所的门没有锁

电话再次打过来。苏摩侧躺在床上,背后扣着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霍尔顿刚刚离开学校。这是第三还是第四通电话来着?苏摩看着屏幕上显示出的名字。打吧,打吧,打到没电为止,他略带恶意地想。对面下铺的小男孩小声和他爸爸嘀咕了什么。父亲回了一句,然后抬头带着尴尬神色地朝苏摩笑笑。铃声终于停下来,苏摩关掉了来电声音和震动。他重新把注意力转向车窗外。这是往南方的火车。几个小时前,光秃的枝条还落寞地支楞在阳光里。现在,天色暗下来,树木却重新焕起生机。

女人来时,景色恰好从苍黄转向绿意。列车员用手拍拍苏摩对面空着的中铺,“这儿行吧。”“行李放哪里呀?”“你看床底下有没有地方?不行只能放上面。”“上面?”“这上面。嘿,里边。”列车员走了。女人拖着行李箱艰难地挤进隔间。她不知所措地四下打量。“阿姨,床底下都满了。箱子放那上面。”小孩子忙不迭地指挥。女人绝望地抬头看了看上铺放行李的地方。

“我帮您放吧。”除了小男孩,临近铺位的人不是不在就在睡觉。苏摩从中铺探身去提那个行李箱。“您得帮我托一下。”箱子比想象的轻很多。接箱子时,苏摩注意到女人的手保养得很好。“谢谢。”女人看着苏摩把箱子摆好。她先是转身面向自己的铺位,用手抓了抓床侧面的栏杆。然后又回身。“恩……这怎么上去?”苏摩这才面对面仔细看她——比他大几岁的样子,五官精致,画着淡妆,头发染成棕色。这真不是坐火车的人,苏摩心想。“那下面有个踩的。”他伸手去指。“啪嗒”。小孩已经不甘落后地把脚蹬扳开。“哦,谢谢。”女人试着用细跟鞋的前部去踩那个脚蹬,一下子打滑,险些撞到苏摩的床。他想说点什么。她已经褪去高跟鞋。

女人上床后整理了一下衣服,便翻身向里躺下,睡了或是怎么的。苏摩回过神。刚才这一会儿功夫,天完全黑了。他拿起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却发现未接来电又多了一通。车厢里的灯适时亮起来,夜色溢满车窗。

天亮后,火车停在草原上。苏摩站在齐膝高的草丛中,连绵不绝的暗黄色尽头,蓝色的天落在蓝色的水面上。苏摩试着在其间找出地平线的位置,但失败了。浓厚的云沿着远处山峰飘行,所过之处,黑色的山顶冒出积雪。手机是这时候响的。声音很大,不远处岸边的鸟群全被惊起。它们又引得更远处驻足的人群不再观赏风景,全都看向苏摩。他紧忙想找出手机——接听也好,挂断也罢。这时他才想起手机不在自己身上。没电了,所以它被遗忘在火车里。他意识到这个电话非接不可,必须回去找手机。这时草已经长到齐胸高,来时的路也消失了。火车越来越远,只能隐约看到车头喷出的烟柱。铃声已经响了好多次,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他对一起来的朋友说,“快,快。”可对方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苏摩慌神了,害怕了。

苏摩睁开眼睛,女人被手机照亮的脸差点吓到他。女人一边低声讲着电话,一边小心翼翼下床走到过道里。苏摩一时搞不清时间地点。床在摇晃。这样他想起自己正睡在火车的卧铺。他试着去听她说些什么,然而女人怕吵到睡觉的人,声音很低。过了一会儿,苏摩放弃了。他僵硬地平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的梦。很久,苏摩才停住和想象中对手的争论。他翻身下床去厕所。

女人就坐在过道的折叠凳上,苏摩拐出隔间时险些撞上她。她已经打完电话,但看起来没有回去睡觉的打算。 “我上厕所。”苏摩很小声地说了一句,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女人讲。回来时,苏摩才注意女人也许是在微微抽咽。走到铺位旁边时,苏摩迟疑了一下。最后他没有径自上床,反而在她对面位子坐下。女人没有什么表示,甚至没有抬眼。这弄得苏摩不知该说话还是离开。隔了他以为很漫长的一段时间,苏摩终于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你没事吧?”女人依然没有动作,直到苏摩半个身子已经离开座位。

她说她受不了了。她说她应该和她女儿在一起。她说起父母。她还说了很多,但因为那软软的南方口音,苏摩一点连贯不起来,只懂得她也很难过。苏摩拨开窗帘。窗外的景物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只有沿着铁道的灯一盏接一盏地倒退。两盏灯光亮的间隙,黑色背景下玻璃反射出女人的影子。女人已不再说话。火车正路过小城,“镜子”里的她头上现出橙色的光晕。微弱的亮光里,苏摩再次直视她。虽然只有轮廓是清晰的,但还是很美。“这能抽烟嘛?”“这?不能。”苏摩想解释,“封闭车厢……”但女人已经掏过一支烟。“要吗?”

烟是细长的,衔在女人的手指尖。苏摩以前没见过如此优美的烟。她点着后深吸一口。烟雾散开了,却闻不到味道。苏摩后悔了。女人好像看穿了他,这次她没有问话,直接把手中的烟递给苏摩。苏摩咬住过滤嘴时感到一点甜味。他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吐出去。“只用嘴含一下的话,不算。”,女人笑了,这是第一次。她重又取出一根烟,自己点着。“嘿!别在这抽!中间抽去。”刚巧巡夜经过的列车员压着嗓子朝他俩喊。

车厢中间用来吸烟的地方不大,她靠外,苏摩靠里。苏摩一支烟抽完时,女人又递上烟盒,但他没再接。这一会儿只有女人独自吸着。苏摩不敢一直盯着她看,只好一会儿望向窗外,一会儿落向自己的脚尖,一会儿也会注意她肩膀上的头发、白色衬衣、绿色外套、牛仔短裤还有细跟鞋。终于女人把烟头丢进脏兮兮的铁皮烟缸。苏摩先是看着她的侧脸。当她转过头,苏摩又急忙把目光移到她的肩膀。

然后她探身过来吻苏摩。苏摩原先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吻,他无法逃脱,甚至无法呼吸,他感到自己要被她吞噬一般。当他终于知道该如何配合时,她又停下来。她望向苏摩的身后,苏摩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厕所的门没有锁。他转回头。两人脸几乎贴到一起。两节车厢衔接的部分,直晃得人站不稳。女人露出微笑,第二次。她笑着摇摇头。厕所的门没有锁。

当她再一次弄醒苏摩时,天蒙蒙亮。“麻烦帮我把行李拿下来好嘛?谢谢。”“哦。”苏摩先是迷迷糊糊的,清醒后就利落地把行李帮她取下来。女人再一次道谢,然后拖着行李出了隔间。没多久火车停了。天色还是太暗,一闪而过之间苏摩看不清牌子上的站名。

火车重新启动。苏摩在睡着之前记起昨晚的梦。他掀开枕头,拿出手机。凌晨六点多。一长串未接来电,苏摩迫不及待地拨通那个号码,手机里响起等待应答的鸣音。

苏摩等着,然而鸣音一下接一下,却没人来接电话。也许在睡觉,苏摩想,现在太早了。

就在这时,电话通了。

“你在哪?”

不做爱,如何爱?

以我个人的感观,看电影时最不好的一种体验是:在你的情绪已经得到满足,并且开始收敛情绪等待片尾字幕出现时,镜头一转,故事继续发展下去了……

山楂树之恋”就给了我这种不良的体验。当影片的倒数第三幕——也就是老三送静秋过摆渡、两人“隔空拥抱”的时候,我满以为影片已近结尾,最多再接一段“20年后”的“惘然戏”,可其后出现的却是魏红堕胎的戏码。从情节上讲这段插曲自身的冲突(堕胎)和故事的主要冲突(主人公的爱情)无关,其更大的意义在于一段高潮戏后平复观众感情,准备迎接最终幕。这种用无关主题的插曲控制节奏的处理算不上高明。于是为了有所弥补,这段戏里又通过静秋和魏红的对话,表达了一下静秋对于性的无知。不难猜想,编剧的本意是借此强化静秋的“纯洁”。然而在我看来,此处编剧太急于显露自己“性=不洁”的观点,却没抓住所谓“纯爱”文学中爱情纯洁性的来源,结果适得其反。

纯爱文学发源于日本,据说可以追溯到《野菊之墓》和《伊豆的舞女》。到上世纪80-90年代,纯爱文学作为类型文学的一种在日本流行开,代表的有《在世界中心呼唤爱》、《情书》等等。后来这一形式流传到台湾,演变成我们看到的台湾青春片,比如《蓝色大门》。纯爱文学作为类型文学,其并没有足够清晰的定义或者独一无二易于辨识的特征。以至于如今网络上的糖水小说但凡写爱情又不色情,就说自己的纯爱。

以我读到的那些来看,“纯爱”文学是日系青春文学的一种,不过其淡化青春期的其他冲突,着力描写男女间懵懂而出的爱情。如我们所知日系的青春文学或多或少着力于残酷,表达少年进入成年过程中的“异化”。因此附着在残酷青春里的纯爱,也会遭遇成人异化的挑战。纯爱文学的男女主人公随着爱情的推演,不断遭遇成人或曰“世俗”的价值观、道德观等对自身爱情的评估。在这一过程中如何保持自身爱情的独立性和纯粹性,构成纯爱文学的核心问题。而这种对抗世俗的独立性也正是纯爱的来源。

作为成人世界的爱情中最世俗的部分,很多纯爱文学并不特意回避“性”。回归本质,性只是表达爱情的另一种方式,它和拥抱、爱抚等示爱行为只在程度上有所区分。然而世俗的价值观中,性和爱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割裂开。性已经脱离爱情,变身为直接的欲望。因此面对性时,困扰纯爱文学主人公的是:明明做爱看上去已经自然而然,但他们依然会疑惑,如果真的做爱,那么他们的爱情到底依旧是既往爱情的延伸,还是会沦为世俗欲望的开始?他们一方面出于自身的愿望需要将爱情不断升华,另一方面又要避免世俗价值中爱情的堕落。这种矛盾也是纯爱悲剧的根源。

从这里回到“山楂树之恋”的倒数第二幕。之所以诟病其中“性无知”的刻画,是因为这种刻画事实上消除了纯爱文学原有的矛盾。纯爱文学中主人公了解性,也因此了解性的不纯洁,因此他们才会纠结于性是否会导致他们自身爱情的不纯洁。不论结果如何,做爱与否,经历这种思考后的爱情不会是一种向世俗妥协的爱情。反之“山楂树之恋”中,静秋并不了解性的意义,性对她来说只是某种无知的禁忌。联系时代背景、静秋出身以及其母的教育,可以想见静秋对于性的退缩,相反正是其对世俗的妥协。

纯爱文学中的主人公面对了不纯洁的可能,其动人之处也就在于,面对这种可能性,主人公却仍能以不同于“世俗成人”的姿态,在“世界中心呼唤爱”。相反,“山楂树之恋”利用时代建造好一座“纯爱”的道德樊笼。静秋只要安心地呆在笼子里,便自然而然地获得所谓的“纯爱”。那么这“纯爱”到底是造笼子人的纯爱(导演编剧的纯爱),还是笼中人的纯爱呢?仅从这部片子,我们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离开特殊时代背景的束缚,静秋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纯爱,是纵欲,或者其他什么?

最后还想对“山楂树之恋”的结尾多说一句。之前看到木叶对艾米的一个访谈,里面问起艾米对梁文道曾说“(这本书出现)只有琼瑶才会那么喜欢的素材,就是白血病”怎么看。艾米先是绕口令一般,“一部不俗套的小说,不会因为写了白血病就变得俗套;同样,一部俗套的小说,不会因为不写白血病就变得不俗套”,然后又说,“说白血病只有琼瑶才会写,且一写就是俗套,等于说‘梁文道’的‘道’字只有‘林道静’才会用,且一用就是女性名字”。加上后来她对各种批评的反击,整段访谈看下来,让我觉得这女人攻击性太强,招人厌烦。

如我上面所说,纯爱本身蕴含了悲剧的种子,因此纯爱文学也大都是悲剧收场——这其中请出白血病的不在少数。这里我谈谈我有一个时期很喜欢的片山恭一,虽然他最著名的《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也不能免俗的用到了白血病。我想谈的是他早期的《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和《满月之夜白鲸现》。这两部作品的最后,女主人公也患上了厌食症、强迫症一类的精神疾病,因为住进医院而不得不和男主人公分离。但是如果我们追溯她们的病因,就会发现其恰恰在于她们对纯粹爱情的追求。比如《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中薰不想用“婚姻这一形式将爱情固定下来”,这一想法再进一步的根源则来自对父权的反抗。薰的厌食症来自这种想法和男主人公渴望的婚姻的双向挤压。可以发现通过这种方式来构造一个悲剧,那么这种悲剧是无法和爱情分割的,我们不能问“如果她不得病,他们的爱情会怎样?” 两部小说的女主人公在最后说会努力康复,努力和男主人公在一起。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会发现一旦她们这么做了,她们的爱情就失去了打动我们的独立和纯粹。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

“香澄望着乳白色的浓雾,好像在追寻着永远失去的东西。然后她静静地摆脱我的手,慢慢地按原路返回。我呆呆地站着,目送她远去。我没有感觉到绝望,也没有感觉到希望。我告诫自己不要以现在的心情去规定未来。”——《满月之夜白鲸现》·片山恭一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片山恭一在写出这种的情感之后,还会去写白血病呢?也许并不是作家想写,而是读者既渴望生离死别的感动,又讨厌太过复杂绝望的情感吧。

坦克猫 No.03 – 2010.09

导言

月中的时候就发现这个月可摘的文字很多:比如关于温政改言论的评论(这里有一个结集,我觉得从正反中的不同角度,胡平余杰江棋生几位的评论都很好);比如梁文道开卷8分钟里对《路西法效应》的系列讲述;再比如韩松几篇很有现代味道又带点政治讽喻的小说

不过最后选的倒是月末这几天读的一些东西。“台湾的宪政与宪政转型”是中国转型智库举办的一个小型研讨会,张博树先生谈了他从台湾访问归来后的一些思考。我自己对第三次民主化浪潮里东欧的共产政权以及亚洲的威权体制的覆灭很感兴趣,其中台湾因为历史文化上的渊源,自然更被关注。有时候读台湾的民主化进程,特别读到其中某些与大陆的相似性,便会让我相信将来某个时刻这“艰难的一跃”总会完成。

但更多时候,我猜想这是某种一厢情愿,是党国教育在我脑海中注入的“马列机关”发作——党国“马列”教育荼毒下的人多少会相信些“历史偶然中的必然”,也就是波普所谓“历史决定论”。历史决定论是一剂很好的麻醉剂:既然历史总会按某种特定的节奏行进,那么无论现状如何悲惨,人总会感到希望。但果真如此嘛?大陆的宪政转型真的会按某种“规律”在可期的将来发生嘛?因此除了张博树先生谈到的台湾转型的内容外,我还将陈子明随后讨论的一部分内容摘了出来,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一切并没那么简单。

最后再提一句本期摘录的最后一篇——《灾难政治——为何地震对民主国家伤害较小?》。可能有人会认为这篇文章讲的道理太过直白、有些低阶。不过我最后还是把它收入,因为我想说我们面临所有苦难的根源就是那么明白无误,所以我们也不能逃避,只有直面。

—— 2010.09.26

目录

张博树:台湾的宪政与宪政转型(一)(政治)
陈子明:台湾的宪政与宪政转型(二)(政治)
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前言)(社会)
凌越:“你在下面,不在反面”(书评)
阿拉斯泰尔•史密斯等:灾难政治——为何地震对民主国家伤害较小?(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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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划能力使工程师成为优秀“特工”

小引:中午翻GReader、整理第三期坦克猫,看到之前推荐的Solidot上的《工程师——>恐怖分子?》,顺手把引用里EE Times上的原文翻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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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Planning skills make engineers good ‘field operatives’
作者:Sheila Riley
发布时间:2008-04-03

来自旧金山的报道——一位国际安全专家称,工程师的人格特质使他们可以称为优秀的特工——换句话说,潜在的恐怖分子。

Raphael Perl就职于欧洲56国安全协作组织(OSCE)。他领导对抗恐怖组织的工作。Perl称,恐怖与反恐组织都深知工程师和极端暴力主义者之间的关联。

Perl的部门位于奥利地的维也纳。他说,“理想状态下,工程师是卓越的策略规划者,同时也是优秀的特工。他们的思维方式与旁人不同。”

工程师们可能对此表示异议,但是他们很难忽略Perl的意见。OSCE,世界上最大的区域安全组织。它旨在推进民主与制止冲突。它还包括非北约成员国,例如俄罗斯,以及非欧盟成员,例如美国。该组织日益壮大并具影响力,被看作反恐领域的“软性力量”。

虽然Perl本人不是工程师出身,但他曾是美国国家工程院成员,并且长期作为美国国会研究服务中心的恐怖主义问题专家。

Perl称,工程师的系统性网络化思维使他们成为优秀的策略制定者。同时他们还是优秀的执行者,因为他们行事周密并小心谨慎。

另一个工程师普遍具备的特质是保持安静的能力。“公平地说,他们从不被认为是社交动物或聚会专家,”Perl说,“他们不会和人们谈论或吹嘘自己可能卷入的恐怖活动。”

因为以上特质,恐怖组织积极招募工程师。Perl表示,这意味着工程师也正是反恐工作需要关注的人群。他断然否定了最近针对《电子时代杂志(EE Times)》上刊登的关于工程师文章的评论。这些评论批评牛津大学的一项研究。该项名为“工程师圣战(Engineers of Jihad)”的研究称,在伊斯兰国家的恐怖分子中,工程师的比例高于其他的专业人员。

该项研究称,“工程师心态”加之特定伊斯兰国家严峻的社会经济形势,会导致人们参与恐怖活动。愤怒的工程师们质疑该研究的小样本不具备统计学意义,并称其为草率的研究。

不过Perl表示,事实上恐怖活动中的工程师比例确实高于平均水平。基地组织就是一个清晰的例子;普遍认为,该组织的大量骨干具有工程师背景。该组织也致力于招募工程师加入其队伍,Perl进一步表示。这些组织获益于其招募的具备技术技能的执行者,与此同时,它们也将更多的工程师以及其他技术专业人员的基本特质作为初步选拔的标准。Perl称,“基地组织正积极从工程师社区中招募成员,因为他们喜欢那些特质。他们招募越来越多的工程师、科学家、化学家,以及具有医学背景和技术背景的人。”

Perl还表示,这一现象不是伊斯兰国家所独有的。根据Perl的观点,基地组织正不断招募科学家和工程师,特别是非穆斯林人员,它在世界范围为也在做同样的事。

以上观点对政府策略有重要的影响,Perl说:工程师需要参与到反对恐怖主义的努力中。网络——可能是同时多个网络——将会是基地组织的下一个目标。这一领域,工程师会是反恐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就像让贼来抓贼,让工程师来对付工程师,”Perl说。

在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之间

“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个庞大的谜语,或者是寓言故事,谜底是时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可以成为您的敌人。”——《小径分叉的花园》·博尔赫斯

迷宫,这大概是现代小说里最具意味的发现。就像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中借艾伯特之口所言,在纷繁芜杂的现代社会,每个人都行走在“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中。时间存在无数的可能性,我们用意识照亮其中某一条路,但我们错过的远比见到的多得多得多。这座时间构造的迷宫里,人类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是等待和希望,而最坏的则是回忆和悔恨。

当面对这座迷宫时,不同的作家会选择不同的角色。比如博尔赫斯选择做建筑师,他的每一篇小说都表达一种精致可能性。记得纳博科夫并不觉得博尔赫斯写得好,因为后者写不了太长的东西(当然其中也有眼疾的原因)。纳博科夫可以这样评价博尔赫斯,因为他了解怎样可以写得长并写得好(事实上他也做到了)。然而以我的理解力,这样精致的东西,只能短小一些。

“我问他对奥德赛还有何了解。也许希腊语对他比较困难;我不得不把问题重说一遍。他说:很少。比最差的游唱歌手还少。我最初创作奥德赛以来,已经过了一千一百年。”——《永生》·博尔赫斯

这段话只有75个字。其中最关键的“我最初创作奥德赛以来,已经过了一千一百年。”,不过20个字。这里如果展开,关于荷马、关于永生、关于变迁,也许可以写到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那样的长度。但博尔赫斯就用了75个字,于是那略去的上百万字就在你读这75个字的瞬间在你脑海里轰鸣。博尔赫斯是这样一位建筑师,他构造最复杂、最精巧的迷宫,但他造的不是实物,而是缩微模型。他把这模型放到你面前,你一下就被它的美迷惑了。但博尔赫斯不会真的带你走这些迷宫,也许因为他知道走迷宫和观赏一座迷宫具有完全不同的意味,而且人们早已在另一位作家的带领下走了很久了。

首先带领人们走入自身所处迷宫的,是卡夫卡。卡夫卡可能是所有人中最痛苦的一位。这是因为他太敏锐了,敏锐到发现我们所处的困境。但卡夫卡不做博尔赫斯那样的建筑师,他更像一个行者。虽然他也建造迷宫,但他的迷宫是实物大小,然后他不让你看到迷宫的面貌,只是带你这座迷宫中行走,让你体会那种荒诞、那种绝望。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城堡》·卡夫卡

卡夫卡写出《城堡》、写出《审判》,所以我们才能通过他的文字重复他的感受,借以发现我们自己真正的感受。

好了,终于说到《纽约三部曲》。虽然谈了这么多博尔赫斯和卡夫卡,但我绝无将保罗·奥斯特和以上两位比肩的意思——相反我和保罗·奥斯特的相遇,就源于我读到那些针对其作品“挂着博尔赫斯的名头,其实写得很糟”的批评。因为这句话,我才去看奥斯特的书。毕竟在我看来能挂上博尔赫斯的名号,也是难能可贵。如果我们要求每个人都和博尔赫斯写得一样好,这世界上可读的东西就太少了。

能和博尔赫斯扯上关系,大概因为奥斯特也是一个愿意构建迷宫的人。但另一面大陆引进奥斯特的书时,把他称为“穿胶鞋的卡夫卡”。前面那么长的铺陈里,我说这两位是完全不同的。但在保罗·奥斯特这里两者并不矛盾,他恰恰像处在博尔赫斯和卡夫卡中间的某个位置上。

奥斯特既是建筑师,也是行者。他一会儿贴近博尔赫斯,想要构造复杂的结构。比如在《玻璃城》的最后,忽然冒出“我”这个身份复杂的叙述者,忙不迭地动摇整个文本;而《幽灵》里Blue和Black之间的结构恰如魔比斯环一般。但奥斯特又不全是博尔赫斯,一会儿他又会想要充当卡夫卡。这时候他不再顾着展示迷宫,而是把主人公扔到迷宫里,让他们先是丢失身份,接着丢失掉整个生活。

奥斯特知道如何把故事讲好。三部曲里,虽然《玻璃城》稍有卖弄的拖沓,但到了最后的《锁闭的房间》,叙事技巧已经相当熟练。遗憾的是,虽然如此,奥斯特却达不到前人所到达的。他选择了一种混杂的立场,但这种立场不能结合上面两位,相反甚至把他们抵消掉了。对比博尔赫斯,奥斯特的故事讲得太长,那些大段的心理描写、细节堆砌、不自然的掉书袋,使他构造的故事没有博尔赫斯那种厚重的爆发力,只显得轻飘飘。而又有谁能写到卡夫卡那种极度痛苦呢?卡夫卡那种迷雾笼罩眼眸的绝望感,如果把迷宫的构造呈现在读者面前还能达到吗?如果城堡不再虚无缥缈,而是某种虽然复杂但却可以用逻辑言说的东西,那还是卡夫卡的城堡吗?

所以,我说保罗·奥斯特在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之间,这并不是一句恭维。真正流传下来的大师是那些站在悬崖边的人,甚至再向前走一步就会粉身碎骨。后来人模仿这些大师,自以为可以接近甚至超越他们,殊不知自己永远站在比前人有所退缩的安全地带。

‘更好’的敌人

“不要让‘最好’成为‘更好’的敌人”——刘瑜·《再天真一些

这本书是偶然在老婆的书架上发现的,是易中天还没出名写就的(08年增订成了《费城风云》),文字风格一如后来的口语化,一天多便一鼓作气读完了。读起这书,是因为自己对米国的制度设计起了兴趣。想想布尔什维克人在19世纪末还能造出列宁式政党这种怪兽,“制宪先贤”在1787年取得的成就不得不令人钦佩。

我们现在把他们称为“制宪先贤”,若是按武侠小说来表,那不免得有点绝世高人华山论剑的范儿来——比如诸位要白衣飘飘、仗剑而立,一人说,“要有国”,另一人说,“要有宪法”,这事便成了。不过读这本书,觉得里面除了富兰克林这老先生,其他“先贤”们可真没半点“贤者”的风度。个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为了私利争得面红耳赤,还有不免结下梁子,散了会被秋后算账丢了性命的——怎么看怎么像黑帮做完一票关起门来分赃。

平日里不止一次,聊天时谈起国内这摊子污秽事,便不免有人出来说,“米国也如何如何”、“资产阶级少数人民主如何如何”——透着初高中政治书的乏劲。我觉得以上诸君该多读读这书,给自己加些语料。你看,要说联邦制、两院制多体现民主,那不过是大邦小邦吵架吵到没辙,妥协出来的;要说第一修正案多保障人权,不好意思,制宪会议上“先贤”们压根没觉得这东西重要——不然怎么成了“修正案”。更不论“神圣”如美国宪法,里面全是类如“数目之外,再加上所有其他人口之五分之三”、“对於现有任何一州所认为的应准其移民或入境的人,在一八O八年以前,国会不得加以禁止”赤裸裸保护奴隶贸易的条款。

是呀,我们读了这书,便更可以觉得米国没什么了不起。种的压根不是善因,自然得不出什么善果。“资产阶级少数人民主”那是写进教科书,我们一早便大彻大悟的。谈到这档子事,所有人脑子就像做考试题一般反射出来。

我只是奇怪,我每次想谈的是国内这档子污秽事呀,关米国毛事?人人冒出“资产阶级少数人民主”,那是想说我们是“无产阶级多数人民主”,比他们更先进整整一个历史阶段了?还是想说他们也一般污秽,所以我们便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污秽下去?或者后者多些吧。

这倒是让我想起上学的事。上学时,大家努力不同,100分的卷子,是有考80分的,有考70分的,最不学无术的还有考20分的。可80、70分的倒往往有廉耻心,在意自己错在哪里。偏是那20分的,努起嘴脸来:“有什么了不起,那谁谁谁不也才考个80嘛!”

开篇那句刘瑜的话,温良醇厚,自己时常觉得真是好,赠以诸君共勉。

Nolan的退缩

“这就是佐贝德城,他们住下来,等待梦境再现。在他们之中,谁都没有再遇到那个女子。城的街道就是他们每日工作的地方,与梦中的追逐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久而久之,连梦也被遗忘了。”——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从2000年那部奠定江湖地位的“记忆碎片(Memento)”算起,Christopher Nolan(伙同他弟)自编自导了5部电影,分别是:2000年的“记忆碎片(Memento)”、2005年的“蝙蝠侠前传1(Batman Begins)”、2006年的“致命魔术(Prestige)”、2008年的“蝙蝠侠:黑暗骑士(Batman:The Dark Knight)”、以及最近2010年这一部“盗梦空间(Inception)”。未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回忆Nolan这个10年的作品时,我们会把两部Batman抽出,剩下的组成一个三部曲——也许叫做现实三部曲。

在这一个三部曲中,Nolan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如何去发现真相的故事。这是一个古老到让人昏昏欲睡的故事原型,而Nolan重新赋予这一原型活力的方法是,他让这些男人面对的不是常见的障碍、敌人或者灾难,而是一种具有“玄学色彩”的困境:结构上扭曲的现实世界。这种“玄”的世界设定搭配Nolan独特风格的叙事,一并使该系列影片散发迷人的魅力。

Memento是这一系列的第一部影片,也是最纯粹的一部。这部片子里现实被不连续的记忆撕碎,真实被记忆片段所替代。其中世界观设定基于一个实际存在的病例,没有过多的科幻成分——一个可以真实存在的扭曲世界,显然更容易让人有代入感。作为cult片,本片最大的亮点是Nolan使用的叙事方法完美地与世界观设定相恰和。一个快节奏的多重倒叙用来表现破碎的记忆,另外一个很慢的顺叙介绍人物背景,最后两者交汇处揭露真相。这部片的结局也是三部曲中最给力的一部:主人公自愿迷失在扭曲的世界中。这是一个很现代主义的结尾,反映出现代人的境遇。以我来看,无论从手法还是主题上,Memento虽是这个系列的第一部,却已经是最完美的一部。

Prestige是Nolan在同一主题下,加入商业因素考虑后的尝试。本片中现实世界变身为巨大的舞台,真实即是一台大型魔术表演——其中Bale角色的Prestige堪称完美。可惜的是,为了把故事讲圆,在这样电气时代初期以魔术为大背景的故事里,出现复制机这种超现实机器实在有点不伦不类。这算是故事设定的一处硬伤。在叙事上,本片用两本日记,构造了二重倒叙。于是Bale被抓后的事件、Jackman访问Tesla的事件、二人的早年经历,三条线索交错着齐头并进。不过这一叙事方法稍有卖弄之嫌,形式内容分离。其实从Bale被抓处截断故事,做一次倒叙足够讲好这个故事。不过虽然说了这些缺陷,并不妨碍我翻看本片的次数远多于Memento,这大概是因为本片有一个很稳定的结尾——以死亡为终结。这个结尾较Memento也是退缩了一步,但是更能满足正常心态下的预期。我每次回忆Memento(尚不是观看)的剧情,都会畏惧于这片子散发的悲观意味。倒是Prestige可以让我安安静静坐下来2个小时,一遍一遍地欣赏Nolan讲故事的手段以及Bale的表演。

Inception较之Prestige在商业上更加成熟,为更广泛的观众服务。显然Nolan经过The Dark Knight的洗礼之后,更了解如何拍好一般意义上的大片。本片中以梦境混淆现实世界,真实消失梦境套盒里。叙事上来说本片没有任何复杂的结构,总体上是顺叙,加以少量的回忆。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最后部分共时叙述四重梦境,通过四个世界时间流失速度的不同来制造紧张的气氛。这种设定和叙事的恰和,让人看到Memento的影子。可惜本片里只有这一处。至于结尾更是退化到一个团圆的结尾——只是稍加了些许悬疑味。

最后来谈谈Inception的世界观设定,公平的讲,这个科幻设定很烂俗。梦境套盒相关的设定,随手都能抓出一打——“The Thirteenth Floor”、“红辣椒”、“Matrix”。网上大段大段的设定分析不少都难逃过度诠释的嫌疑。不过话说回来,我个人对这个设定充满好感,因为那里满是博尔赫斯的意向——梦、镜子、迷宫、环形迷宫,只独缺了一个图书馆。若是出于私心,我情愿相信,第三重梦境里那座不伦不类的雪山堡垒完全是出于商业考虑的修改。而在原始剧本里,那里应该有一座通天塔图书馆。

通天塔图书馆的房间无限延伸,每一个都是六边形,六边形的每一面都用一个数字表示。富二代要找的即是数字序列是“528491”的房间。那房间里有一个戴墨镜的图书管理员。他问他找什么。富二代回说找父亲的遗嘱。管理员对他说:遗嘱在克莱门蒂诺图书馆的五十二万八千四百九十一万册藏书中某一卷某一页的某一个字母里。我的父母、我父母的父母找过那个字母;我自己也找过,把眼睛都找瞎了。他脱掉眼镜,富二代发现他确实双眼失明。这时一个读者进来还一册地图集。这本地图集没有用处,管理员说,把地图集递给富二代。富二代随手翻翻。他把左手按在封面上,大拇指几乎贴着食指去揭书页。白费劲:封面和手之间总是有好几页。仿佛是从书里冒出来的。富二代试着去找最后一页,他照样失败。这本书的页码是无穷尽的。没有首页,也没有末页。最终富二代翻到那本书的第528491页。他头晕目眩地看到一幅印度地图。他突然福至心灵,指着其中一个字母。一个无处不在的声音说:你的父亲希望你能走自己的路。富二代猛然醒来。

所以,你看,我写来写去,其实不过是想为博尔赫斯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