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mmy

“你他妈今晚来不?有货”醒过来的时候,留言板上闪烁着Jimmy的消息。我只留给他20个字节空间,他居然还是想办法爆了粗口。我推开窗,废铁镇特有的油香飘进来。夕阳下,远处中京延伸过来的巨大管道正在按时地喷涌着机械电子垃圾。而今天废物中的太阳能板好像格外多,整座垃圾山的顶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让那些拾荒者们搬动太阳能板的的动作很容易辨识。
废铁镇最初不过是中京的一个排污口,然而当那些渴望了解中京家族企业内部技术的人们聚集到这里后,资金、技术、文化的不断投入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达尔文主义试验场。各种各样身无分文又渴望出人头地的人们带着愿望和目的涌向这里,虽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会变成试验后的残渣,等待死亡或者苟且偷生。半年多以前,我第一次在红龙酒吧见到Jimmy,那时他是个崇拜Heinemeier的毛头小子,一心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牛仔。如今他靠在红龙骗那些和半年前他一样的傻瓜得来的钱换安非他命。我讨厌Jimmy,然而他有时的确能有一点意想不到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我的留言板上有20个字节的空间。

红龙酒吧的门是老板Bati的得意之作。两块乌克兰制的厚太阳能板,上面有一层不沾污迹的纳米膜,白天阳光下刺目得让人望而却步,晚上却能借着周围的霓虹流光溢彩。Jimmy坐在整个红龙最靠中间的位子——他在晒他的货。“货”背对着门口,我进门时只看到背影,是个女人。

女人的脸庞白崭,齐耳的短发,左右不对称,长的一边刘海被挑染成蓝色,淡淡的灰色眼影修饰着眸子。毫无电子配饰的复古上衣,胸前有一行文字——搜索,答案是泛欧伊斯兰共和国成立之前法兰西地区使用的文字,字母排列没有明显的含义。
“她要干嘛?”我问Jimmy。
“通灵。”Jimmy的信息闪烁着。
“操。这什么货,你看她就知道不可能有钱。”
“我教教你,宝贝。这叫女人,美女,你不要有的是人抢,我便宜你,一包双倍纯度的。”
我切断了Jimmy的连接。Jimmy转过头朝我眨眨眼睛。我转向吧台,要了一杯啤酒,盯着Jimmy的信息往来。
Jimmy找到的是“疤脸”Kee,这家伙在赌场和妓女那里呆得太久,以至于连换张脸的钱都没有。他正坐在角落里吻一个妓女的脖子,每次那女人都发出刺耳的笑声。Jimmy连到Kee时,他抬起头打量了一番Jimmy对面的女人,而后又低下头亲那妓女。他们在讨价还价。
有时候,我很奇怪Kee这种人为什么能在废铁镇生存,他技术粗糙、行事莽撞、四处树敌。甚至有传言说他和中京的技术员有过节,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他现在还活着完全是因为那人没时间或者懒得动手。妓女咯咯笑起来,Kee手摸到她的胸前。
“给Jimmy他要的。”我给老Bati发消息。
“伙计,这不太合规矩。你刚放弃了。”红龙里的交易全在老Bati的监视之下。
“他妈的,我受不了Kee。”
老Bati耸耸肩,打开柜子取出一包淡紫色粉末。“Jimmy,你的药。”老Bati喊了一句。左臂的英制机械手精确地把药包扔到Jimmy的桌子上。
妓女尖叫了一声,Kee猛地把她推到一边,所有人都转头看着他。他盯着吧台这边,横贯面颊的伤疤,让我分辨不出他是在看我还是老Bati。
“Bati,这儿他妈还有没有规矩。”Kee吼起来。
Jimmy低声和那女人解释这争执,他大概会说Kee想抢老Bati给他的粉末。
“规矩是先到先得。‘疤脸’。”
“操,货是我的。谁,你们他妈谁跟我抢。”Kee面向整个酒吧。找死的蠢货。
 “不太好办呀,宝贝,我们刚谈好价,你让我很难做。”Jimmy的信息适时地闪过来,我把杯底的啤酒一饮而尽。
在废铁镇争抢货物这回事时常发生。上次有个刚继承了遗产败家子出现在废铁镇,为了得到他,至少3个赏金猎人和2个职业骗子死了。半年之后,当那个败家子死在街上时,他除了一身二手人造器官外一无所有。不过到刚才为止我都没想到要为这次的货出手。
Kee的域上交错着3个反对称秘钥加密的攻性屏壁,就他所知来说,这大概是万无一失的保护措施了。不过我曾经在辛普森家族遗弃的黑匣子里抠出过一个算法。于是Kee就站在那里,然后忽然间,他的头猛地向后仰,脖子像是要抻断了一样;浑身僵直,手指痉挛似的抽动着;牙齿相互击打,一绺血从嘴角流出来,大概是咬伤了舌头。半分钟的时间,他侧着摔在妓女脚边,吓得她只往后缩,空气中弥漫出神经元烧焦的味道。接着人们无趣了似的重新回到各自的话题,而2个在旁边觊觎已久的家伙把尸体抬了出去——不过不用多久除了那张疤脸外的其他器官又会重新出现在这里。
“很帅,宝贝”Jimmy的消息跳跃着。
“真没想到今天要动手。”我点燃一支烟,发消息给老Bati。
“还好。”老Bati又习惯性的耸耸肩,推给我一杯啤酒,“Jimmy知道你讨厌Kee。另外,如果Kee死了,Jimmy大概会优先考虑还我的钱。”
我把刚点着的烟扔到酒杯里。我要考虑减少Jimmy在我留言板上的空间了。

Alice的故事

正像我说的,这会是Alice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世界里散布着数以百亿计可以自主移动的思考路由,它们连接着中京、西都、千叶、废铁镇以及其他或大或小的地方。这些思考路由自组织成了一个全球范围ad-hoc矩阵,于是这个矩阵可以自发地抵制相当规模的毁灭。任何路由互不依赖,其中一个的消逝,其它路由会感知、测算、移动,这一切保证了整个矩阵的可达。
而很多时候,人们也就像思考路由一样,我们交互、影响,却又彼此孤立,互不依赖着。所以理应地,没有一个我、Lydia或者老Bati会关心Alice的故事;做为回报的,也不会有一个Alice会关心我、Lydia或者老Bati的故事。这是公平的,公平的东西总是可以长久。

然而,世界里也总包含一些恰巧的例外。

那是一年入冬的时候,我把Lydia截在西都东面的一条巷子里,为了帮老Bati取回那个“盒子”——陈家族的玩意,传说里面有多项式时间解密反对称密钥的算法。一周之前老Bati从废铁镇的拾荒者那里买下它,然后把它封在Lydia的空间里。只是Lydia并不安于做一个合格的“容器”。
Lydia换了新的面孔,八成新的二手千叶脸,去年的型号,不过很好看也切合她的性格。但她的眼睛仍然是那对蓝色的仙台眼睛。在她成为老Bati的女人之前,我每天在废铁镇的工作室里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双眼睛——我送给她的,这让我仍然能认出她来。
我轻触着她的空间最内侧那块我亲手安上去的全透明薄板,那是一个伪装得很好的屏壁。但我毫无费力地绕开它把信息送了进去。
“‘盒子’。”
蓝色的眼睛盯着我。我半举起双手,“我只要‘盒子’,你可以走。”
一个绿色的绒状物从她的空间窜出来,撞在我空间外围的屏壁上,闪烁一下消失了。
“你疯了吧!”,我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她疼哼了一声。
我猜Lydia已经找到了买家,所以如果我不抓到她,也许再过几个小时她就可以把这个东西脱手,然后就可以不再依靠我、老Bati或者其他什么人,像她所理想的那样自由自在地过完下半辈子。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那么拼命,而那蓝色的眼神会那么怨恨。
可惜我永远也不能知道真正的答案了。

那个“东西”渺无声息地窜过来,直接穿过了Lydia的空间上的每一道屏壁——就好像那一切并不真实存在一样——扎了进去。一霎那,我瞥到了那“东西”里陈家族的标志,也许老Bati所遇到的那个“拾荒者”关于“盒子”来源的说法不那么可信。
蓝色的眸子涣散了,Lydia扑倒在我的怀里。而Lydia的空间消失了,只有那“东西”留在那个刚才位置上,流动着,全无光泽。
我是幸运的,因为那“东西”的第一目标不是我,我可以有那么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在那 “东西”冲进我的空间之前,短路掉我身边的十几个思考路由,让自己物理掉线。我放掉Lydia,她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瘫在地上,我闻得到电子脑神经元烧焦的气味。我落荒而逃。

中京的陈家族,他的一切都盘亘在那个和HPP-HMF公司“天空之城”齐名的巨型结晶状建筑物里——那里面有着数不清的怪“东西”,废铁镇“拾荒者”们捡到的1/3的好货都是陈家族扔掉的。
我再一次手动切断广域范围的连线,确保那个“东西”不会通过中断线路里的残留信息反向追到我。我必须赶紧躲起来,躲一阵,然后离开西都。

因为毗邻沙漠,西都的空气总是颗粒蒙蒙的感觉。季节转换,天气冷了下来。我正在走的那条小巷里,乞丐们蹲在那里点着火堆,火光在西都的空气里被泛化成雾蒙蒙的光辉。我经过他们身旁时,其中一个忽然抬起头。我瞥见他正用手撕一只老鼠的皮,那只老鼠拼命地扭动身子。其他几个乞丐正在啃烤熟的老鼠。我哆嗦了一下,快走两步。那乞丐低下头吃吃地讪笑起来。
转过街角,街灯亮起来。忽然有人从侧面拉住我的胳膊。我一惊。甜腻的声音响起来,“先生,你看上去好寂寞呀。”转过头,显然的,这一阵有一批同款的二手千叶脸流进西都的贫民窟。另一双蓝色的眼睛——不是仙台的款式,满是笑意地看着我。病毒的片段被我勒住,停在这个后来自称Alice女孩的空间前面。

我坐在地毯上,靠着床沿点燃一支烟。地毯油腻腻的,空气中有一股潮味,却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条件最好的不需要任何矩阵连接就能入住的旅馆了。室内外的温差让玻璃蒙上一层雾气,于是窗外的街灯们也变成一个个光雾。降低了神经对温度的感觉,这样即使在冬夜里赤裸着身体也不会感觉寒冷。而床上的Alice注入天然油之后已经睡着了,天蓝色的蘑菇头在橙红色光雾的照耀下颜色变得诡异。

在这个世界里有太多人只为了几毫升天然油出卖自己,他们中很多人甚至愚蠢的不知道合成身体制造商和原油贩子们之间天然油的勾当——天然油里的蛋白质会加速机体磨损,而制造商们不掩饰地加强天然油给廉价机体的快感。于是这些用廉价机体的穷鬼们像原生人爱安非他命一样爱着天然油——直到机体迅速崩坏,或者更换或者残废地被扔进垃圾堆。

我默默地抽了3支烟。我还不敢在最大范围上恢复矩阵连线,于是范围之外的空间上就只有白噪音。我虚拟出Lydia面庞,是原来的那张脸,我启动一个程序,它慢慢变形成我刚刚看到两次的那款千叶脸——只有眼睛一丝不动地留在原地,这能让我分辨出Lydia。Alice翻了个身,但仍然陷在天然油带来的快感中。我用手将地毯上的烟灰磨碎,而后又抽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而是将烟纸撕开将烟叶倒在地毯上。我将细小的烟叶打散然后又把它们聚拢成一堆,不断重复这过程。
“先生,需要再来一次吗?”。甜腻的声音又响起来,不觉中Alice已经醒了。
我背对着她摇摇头,同时连接她的空间把钱划进去。她不说话默默地穿衣服,我却在她连接矩阵检查帐户的动作中监视到2个毫秒级的神经波颤。
“别再用天然油了,除非你能在几周之内搞一根新的脊椎。”我偏过头看着她打开房门。她愣了一秒,而后海蓝色的眸子中闪出被人揭穿私隐的怨恨。我不再说话,转回头点燃一支烟。房门“碰”地关在身后。

西都的东部曾经是城市最繁华的部分。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沙漠爬过来将整座城市向西推了几公里。于是衔接沙漠的部分连同那些底部淹没在沙丘里的摩天大楼,一并成了贫民的乐园。而在沙暴偃息的日子里,西都就总是晴朗。即使将窗户上的遮光板完全放下来,屋子里也还是那么明亮。晴朗明亮的日子,这让我无法在白天出门。

我出生之前很久,HPP-HMF公司就已经建造了那座天空之城,后来他们将整个企业搬到那里——“天上的公司”。不过从我出生前到现在的25年时间里,即没有人来往于地面和那座堡垒,也没有人能穿透HPP-HMF的屏壁进入他们的内部空间。公司的业务还在继续,但传说城里的人都已经死了,被机器取代了。没人知道真相。
我所知道的是,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对那像飘浮在空中山峰一样的堡垒心存恐惧,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恐惧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演愈烈,终于有一天我在街上蹲在“天空之城”投下的阴影里痛哭流涕,而恰好奔驰而过的飞行器使我失去了我的原生身体——也让我比同龄人更早地连线矩阵,并最终确定了我的职业。作为代价,从此之后为了躲避天空中那巨大的幽灵,晴朗的日子里我就只能在夜幕降临之后才能走出房子。

夜色中,我很容易在街角找到一个可用的“躯壳”,流浪汉——西都的沙漠边有着数不清流浪汉,甚至比废铁镇的拾荒者还要多。我做好随时“跳车”的准备,“驾驶”着他重新来到那条小巷。那里一切都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痕迹。“东西”、“盒子”、Lydia都不见踪影。
我从一个圈子里熟知的后门通过“工厂”连接思考路由,路由里会记录矩阵中发生的事。昨晚的记录很详细也很干净,干净到说昨晚巷子里什么都没有发生。是的,什么都没发生,连昨晚的Lydia、我和那个“东西”先后走进小巷,Lydia的空间被湮没掉这些事都没有发生。

我放开连接。我又在街边看到了Alice。仍然是醒目的天蓝色,但是换了发型,中长碎发代替了蘑菇头。走近了,她也认出了我,向我招手。

“你就要死了。”我看着Alice把手伸到床边的包里掏出一小瓶天然油。她却仿佛没听见我的话的样子,拧开瓶盖对着胳膊上接口注了进去。
“你的中枢神经已经被天然油里的蛋白质腐蚀得不像样子了。你应该比我清楚,你现在想稳定和矩阵的连接都是一件困难的事。用不到1个月,你就不能控制身体了——或者僵硬或者抽搐不停,这决定于你机体的异常处理机制,不过两者没什么区别。到时候你的朋友们就会拆掉你还能用的部件拿去黑市卖掉——也许就像你曾经做过的,而剩下的部分不是垃圾堆就是下水道。更可怕的是如果你的那些朋友不够意思或者懒得动手而没有先解决你的话,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还是有意识的……”
“我会有一个新的脊椎。”她的声音不再那种故意装出来的甜腻而是略显低沉,这带来一点坚定的感觉。
瓶子空了,她翻身躺下,拉过被子盖住身体。
“也许你会有,但很快会重蹈覆辙。”我淡淡地说。
她把手放在我的胸口,“你从哪来?你用着这么好的义体,却在廉价旅馆和廉价的女人睡觉。”她想转移话题,或者根本没听见我前一句话。天然油的快感来袭,她那海蓝色的眸子也开始涣散了,“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奇怪的一个。”她试图对着我说话,却没法让眼神对焦。
“也许吧。”我笑了一下,用手去拂她的眼睑。我不想再看到蓝色眼神涣散开的样子。她闭上眼不再说话。
“最奇怪的一个。”我重复地说了一句。

我又几次去了那条小巷。最后一次甚至没用“躯壳”。然而我什么都发现不了。Lydia、“盒子”、“东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在矩阵上还是现实里都是如此。最后我不得不花上十几个小时去检查自己的记忆体,以确认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不是别人构造的假象。

虽然不再担心陈家族的“东西”找到我,然而我依然住在那廉价旅馆里。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去找Alice,然后在房间里看着她注入天然油,看着她离中枢神经控制系统崩溃越来越近。那一阵在西都东面,至少有一两百人有着和Alice的一样的面孔。然而我总能找到她,因为我发现在她的蓝色眼睛里有些我说不清的东西和Lydia一模一样。每天早上,我醒来,看着脏兮兮的地面,看着睡在身边的女人。我感觉回到了以前的日子。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老Bati,Lydia也还不是老Bati的女人。我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怀念那个时候。

然而终于我还是决定返回废铁镇,因为那里有我全部的生意。

西都的死亡球竞技场无论何时都挤满了人。死亡球,它与其说是西都人的爱好,不如说是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竞技场的外区,场地中央的巨型全息屏和分散在各个角落的大小屏幕向那些买不起席位和网络连接通道的人们展示着赛道上选手的一举一动。等待着午夜返回废铁镇车次的我,正漫无目的地夹在人群中。
在这种头顶巨大影像晃耀,周围各色人聚集的环境下,我依然能一眼发现人群中梳着蓝色碎发的Alice。Alice被一个脸上嵌着红色镜片的男人抵在电视墙的角落里,应该是她的客人,他正在吻她的脖子,她喘息着,眼睛则看着场中央的立体影像。
全息屏上43号那个速度很快的家伙被穿着全身银色的17号折断一侧平衡翼翻滚着摔出了跑道。那个跳起来借力折断平衡翼的动作很漂亮,角落里的各个屏幕上从不同的角度回放起这个动作。其中Alice身后的屏幕上,那个视角里飞落的碎片撞上镜头,整个屏幕亮成一团白光。Alice则被映成一个黑色的人影。然后,毫无前兆的,黑色的人影痉挛起来。
我连上Alice的空间,检查她的中枢神经控制系统,她被腐蚀的中枢神经产生了太多的异常信号,突破了临界值。系统试着修复,但却只是更多的异常,整个程序掉到死循环里。

红色镜片的男人受惊了一样退后到一旁,Alice滑倒在地上抖动着。
6号巨大的盔甲人敏捷地侧滑抢到了死亡球,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喝彩。
我拨着人群朝Alice挤过去。然而一个女人在我前面挤到那里,她那改造后宽大的左肩和强化右臂说明着她的身份。红色镜片又凑回去,这两个人只交谈了几句而已,而我不需要侵入他们的空间都可以知道谈话的内容。
全息屏上一阵红光闪出来,99号那个手腕上按着弯月型刀刃的女孩拦腰斩断了最后一个对手。大屏幕上慢镜反复播放着这最后一斩时血喷出来的样子。人群随着她的动作疯狂地尖叫,一次又一次地尖叫。这让红色镜片和那女人之间的窃窃私语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那女人掏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八边形的紫色药片递给红色镜片——半旧的人造肺叶和肾脏的回收价。然后她用那职业的强化右臂把Alice扛到宽大的改造肩膀上。我把烟头扔到地上,用力踩了踩,跟着她挤出竞技场。

女人拐进一条竞技场旁边的小巷。几个邋遢的原生遗老正聚在那里点火取暖,不知他们烧的什么,巷子里弥漫着刺鼻的呛味。
“女士,据我所知,根据西都法律,杀脑是严重的犯罪。”我在她背后喊。
那女人转过身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最后才面无表情地说,“你现在‘上’她,和奸尸的区别并不是很大。况且我只取东西不杀人,你大可以跟上来等一会儿,合上胸腔之后没什么不同。”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这件在沙漠边摸爬了很多天而脏兮兮的外套的下摆,加上不见阳光而惨白的脸,我看上去大概比Alice更像一个欲火难耐的瘾君子。我笑了笑,“听上去的确不错,不过我还听说从生存者身上取零件一样会沦为通缉犯。”女人的屏壁并没有特殊的设计,我拆开它把钱和消息一起扔了进去,“何况即使你肩上的家伙有一个完好的原生肾,也就值这点钱。而且如果她真的有过,也早就把它们卖了换油了。”
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右臂紧绷起来,我隐约听到里面蛋白质纤维马达响转时的嗡嗡声。不过这只持续了几秒钟,接着她的右臂又松弛下来。她把还在抽搐的Alice从肩膀顺躺到地上,然后径直地走出了小巷。
我转头朝角落里那几个盯着这边的老头笑了笑,他们很失望表情地转回去,继续在那里围着火堆自说自话。

和大多数废铁镇出身的黑客一样,我们倾慕于矩阵中的把戏,而生物技术往往只是二流水准——如果和千叶地下诊所里的那些家伙比较,我们就像新手一样无知。何况像Alice这样的情况,我想即使是在千叶,不更换脊椎的话,能做的事非常有限。

我暂时关掉了Alice的中枢神经控制系统,于是又一只断线人偶在我面前瘫软下来。接着我试着放宽了程序陷入异常的条件,同时在异常之后的死循环里加了一个跳出的条件——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修改后的程序被放到一个模拟人格里测试了一下,我重启了Alice的中枢系统。
Alice坐起来,缩了缩身体,双手抱住肩膀。
“冷。”她说。
我降低了温度的敏感度,脱下外套递给她。
“我修改了你的中枢系统,你多了几天时间。副作用是你控制不了感受器信号的输入了。这种天气里你需要多穿一点衣服出门。”我看着Alice罩上衣服站起身,“如果你找不到新的脊椎,下次觉得自己不行了之前,最好先想办法杀了自己。”
她从我身边走掉,没理睬我。

午夜的车站入口,Alice正在等我。天很冷,风切在脸上。Alice依然裹着我那脏兮兮的大衣,整个面庞都缩在多出来的帽子和围巾里,只有海蓝色的眼睛和天蓝的刘海边缘露了出来。

如果我当时选择搭上那班列车,接下来的事情会如何发展?也许Alice最终会被拆解掉之后烂在下水道里。我不知道。我没有搭上那班列车。

我们走在街上,Alice依着我。我进入她的空间,检视她的神经波颤,然而毫无疑问的,较之刚才更频繁,持续更长。
“你就这么喜欢窥视别人的脑子。”她转头看我——我没有隐藏我的侵入。她用的是本身的那种低沉的嗓音,话语从围巾下面发出来,显得闷闷的。
我做了个笑的表情。
“既然你这么关心我,你会帮我吗?”她问。
“会的。”我看着路边那个窝在钢化塑料箱里漫无目的地盯着过往人们的流浪者,“如果你现在瘫倒,我会烧掉你的脑子。这样那个人过来拆你的机体时,你就不会有知觉了。”
“我想去千叶。”她不理会我的玩笑。
“没有新的脊椎,你到那里也没用。”
“我会有一个新的脊椎。”她坚定地说。

天快亮的时候我醒了过来,晨曦的微亮中看到Alice在梦中锁着眉头。我抚摸她的脸,她轻轻哼了一声,但是没有醒。我翻身下床,点燃一支烟,用手抹去窗上的雾气。Alice小屋窄窄的后巷冷冷清清的,街灯在淡白的天空下显得昏黄得不行。拐角处一只狗蜷在那里,看上去已经死了。到早上它就会沦为某个流浪者的口粮,甚至人们还会为它大打出手。这里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发明了很多东西,也改变了很多事情,但是我怀疑我们已经永远无法让自己幸福了。

Alice连线了,她醒了,但是连接很不稳定。我不知道是天然油的快感还没消褪,还是神经振颤更严重了。然后我明白了她要做的事。
“Alice…”我说。
“go men… go men na sai…”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我失去了知觉。

Alice用的是TASER枪。我在她瞄准之前切断了她手臂的神经连接,但波颤帮了她,一个秒级延迟,她来得及扣动了扳机。后来我明白其实在天然油带来的幻视中,她连试都没试着去瞄准——如果我没有切断她的神经,第一道电脉冲大概会打到天花板上。或许她的行动本身只是一个冲动,她根本没想击中我,而只是为了向她自己表明至少她做了努力。然而我制止她的行动却修正了偏差,从这个角度说我的确帮了她。她击中了我,我失去了知觉,也许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Alice知道我会原谅她,即使不原谅至少我在她逃走之后不会再去追她,所以她甚至在登上开往千叶的车之后还在给诊所留了消息让他们来救我。我想她也知道我会去帮她,虽然我不做任何承诺,但是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再一次瘫倒在路上,我还是会去帮她。但她不会那样,她不想看着自己陷入绝境而依靠别人,她要自己解决问题。蓝色眼睛的背后,她们其实一样。

尾声

几个月后,我注意到一些贩卖脊椎的传闻。老Bati帮了我,在这方面他总是比我擅长。追溯了7个相关的联络人,老Bati找到了一个千叶的地下医生。老Bati告诉了我他的地址,我绕过了他的屏壁,短接了他的脑子。

关于Alice离开我之后的经历,以下就都只是我的猜想。

Alice顺利到了千叶,但是她的中枢神经已经损伤得太厉害了,而且被我切断的手臂机能也不好恢复。她大概来不及将我的脊椎变现再去购买合适的脊椎了,于是她只能选择植入我的脊椎。然而那个地下医生没发现或者故意隐瞒的事实是,为了高效的工作我的肾上腺激素分泌量是常人致死的水平,我的大脑和脊椎都经过改造,控制并适应这种变化——按一个经手人跟老Bati的说法:“真正的高级货”。我想更可能的是那个医生发现了这点于是想吞掉这笔飞来横财。他对Alice隐瞒了事实。剩下的事只要按照正常的手术流程办,把Alice的脑接到我的脊椎上,一切就结束了。在地下诊所常有人意外死在手术台上,何况也没人为Alice追究。
但这些完全是我的猜测,而有时我也会想不是这样的。也许Alice只是把我的脊椎卖给了那个医生,而她自己已经换了新的脊椎,回到了西都、留在了千叶甚至是来到了废铁镇。也许还在依赖天然油,但是一根新的脊椎可以让她再活好几年时间。我不试着找她,因为如果我不想去追究她对我做的事,我们就没有再见面的理由。

我没有检视那个给Alice手术的地下医生的记忆而是直接烧掉了他的脑子。有时我会后悔这么冲动的做法而失去了确认Alice行踪的机会,但在其他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能保留了一些关于Alice的希望。为了在这个世界生活,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和其他人保留一些希望。

所以以上这些就是关于Alice的一切了。

2008-10-16 18:40

No Country for Old Cats

写点感情,也许语无伦次,也许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不过我想很多话语不必那么有伦次。

我早知道会有最后一根稻草,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这稻草是3.16被解散——据说是因为被冷组举报而解散。其实我从来不混小组,对于3.16也是隔三岔五地去扫一眼,恶趣味地看看有没有新的代目。然而它真的被解散的时候,这根稻草还是让我发现了一些长久以来隐藏的变化。

很久之前,因为要整理自己的读书计划而上这个网站。然后深深地喜欢上这个网站,因为她是那么special。

很久以前,曾经会花上几个小时,翻她给我的推荐。曾经会很高兴发现和我志趣相投的人。曾经因为自己写的评论上首页而happy。

很久之前,曾经真心希望这个网站变得更好。所以才去建插件小组,所以才写那些脚本,所以才会来做api——因为那个时候那样会让它比其他国内网站更酷。

很久以来,都刻意保持和这个团队的若即若离。因为飞特——我注定是个飞特,但也因为始终希望让自己始终是个“用户”。

然而,很久之前,我熟悉她的方方面面,而现在很多功能我从没用过。

很久之前,我不用翻上10页才知道友邻昨天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评论,书影音在导航栏的前部,猜你喜欢在首页,评论在首页,豆列很容易找到,热榜很容易发现,有一个七嘴八舌的站务论坛,没有从来没用过日记、同城以及广场。

很久以来,每一次变化都会有人口诛笔伐,我不解地看着那么激烈的言辞,以至于让我没有注意到每一次被边缘化的都是对我重要的东西。而我也忽略了从自己那里溜走的小情感。

很久以来,有太多各种各样着边际或者不着边际的评论,评论这些改变到底是对是错。也许我也可以评论,或者或多或少评论过。不过真是可笑,又有谁有资格去评论别人呢。所以后来对于变化的一切,我都会说我理解。虽然我其中很多我没有接受。

于是就有了稻草。一个存在了年余之久的小组,最后因为举报被解散掉,理由是安全,这真有点喜剧。然而3.16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或者说可悲的是3.16可能是唯一还让我还觉得这个网站special的东西。而现在如果她还有一些不普通,那也是和那些我经常上的网站一样的不普通。

“1个喜欢这个网站的用户,或者3个经常上这个网站的用户”。在这个世界里,也许很容易选择。我理解,虽然我可能是被放弃掉的遗老遗少。

也许对于双鱼座的人来说,很多很多事都像谈一场恋爱,或者搞一场暧昧。规则是你不能说爱,否则死无葬身之地。可惜对于豆瓣,我说的太早太早。于是我是注定被淡掉的那一位。仅此而已。

从前我来这里是为了读书。现在读读书才是正经事。其他的,对不起,我只是出来打酱油的而已。

带助听器的兔子 – lip language

很久以前,在Eric还听得见的时候,有一只不戴眼镜的兔子发短信给他说,“算了吧,不要留下证据”。现在,每次结束之后,Eric都会想起那只不戴眼镜的兔子,以及“不要留下证据”。

这会儿,Eric正走进Hotel的旋转门。门转动的时候,Eric下意识地固定了一下左耳朵里的助听器——有一根蓝色的绒布带子系在耳朵上,这使它看上去像一个普通的装饰物。
房间是预订好的,Eric报出一个名字以及出示对应的证件之后,前台穿着淡黄白色制服的兔子就把1873房间的钥匙递给了他。单人房间并不宽敞,朝向旅馆内侧,毫无风光,对面很近的地方就是另一个房间的窗户,下面是从没人经过的窄窄过道。不过按Eric的喜好,一张很软的大床在房间里恰如其分着。打开“入住须知”的夹册,钥匙就在那里,非常干净——不可能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一切都是简单、符合计划的,外加一点关心,Eric喜欢和这样的后台支持部门合作。

时钟指向2点,屋里音响放着“即兴幻想曲”。按下耳朵上蓝色带子后面的卡扣,助听器弹脱了。周遭一下子静谧下来。Eric把手机挂绳绑在手指上,然后四肢摊开,大字型地一下拍到在软软的床下。很快就睡着了,工作前Eric总是这样。
手机震动起来的时候,Eric很快就清醒过来。“4点在14层的会议室开会。”一条短信。3点30分,提前半小时通知,不早不晚,不会忙乱,也来不及紧张。

4点钟会议开始,大家就位的时候,Eric也准备得很好。围着会议桌坐下来的6-7个穿着职业装的男女兔子。光鲜的职业装会让Eric那件前面印着黑色素描风格忧郁而英俊兔子脸的脏T恤显得更破旧——幸好他们注意不到这些,Eric想。
讨论开始了,Eric看着他们说话。谁才是Bati呢?这次后台唯一没有提供的信息,Eric要自己发现,这有点难,这些兔子很熟的样子,之间用外号或者id来相互称呼。Eric只能看着他们讨论,然后耐心地等着。
他们在讨论一个进行中的软件项目,Eric事先补习了一些相关的知识——后台部门提供的资料,这让他不至于一头雾水。一个全息的兔子头在桌子中间旋转,说着什么,显然这不是真兔录制的,因为Eric搞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那个被称为猫的兔子建议消去一个不重要的特性,以便下周能赶上这周落下的进度。这个兔子也许不会是Bati?——因为看起来他在这群人中是个小角色。最左边那个兔子是记录员?——他一言不发只是记录。那个留着两撇胡子的这群人中看起来最大的兔子,大部分人讲话时都会下意识地去看他,他是这群人的头目吗?——也许是Bati?不过Eric的经验告诉他不要猜,不要假设,要证据。Eric把注意力转向桌子右面那个女兔子。她耳朵上系着的紫色装饰带,让她在穿着职业装的兔子群中显得醒目。时不时地插一两句说,却往往切中要点。Bati应该是男人的名字,不过连照片都搞不到的情况下,能确定性别吗?希望不是,她这么漂亮,但是,不要假设。

1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头绪。然后桌子上一个按钮闪烁起来,那个长相普通有点沉默的年轻兔子按下按钮,一个蓝白色的对话窗口浮现出来。
“你好,我是Bati。”
Eric读出了这句话。500毫秒的时间用于瞄准,然后子弹穿过眉心。血溅出去,Bati死了。兔子们惊呆了,然后尖叫起来。Eric在5公里外的房间里通过目镜确认了这一切——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他刚刚打中陈家族最有可能的下一任继承人。

关门走出房间,那把钥匙就留在1814。Eric看了一眼走廊里的监视器,指示灯从他刚才出房间开始就一直暗着。一切都是简单的,按计划没有纰漏的后台支持。Eric开门走进1873,桌上的咖啡还飘着热气——有人叫了服务。是的,外加一点关心,很好的后台部门。烧掉了纤维手套,然后连同烟灰缸里的粉末一同扬弃在窗外的窄道里。拿起桌上的助听器,卡好卡扣。声音重新降临,气流的声音,昆虫的声音,车辆的声音,还有“即兴幻想曲”。Eric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不加奶的,他的习惯。

不戴眼镜兔子的样子又浮现出来,那个漂亮的女孩子。“不要留下证据”,明明那只是短信里的字句,然而Eric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这一切就像往常一样。

带助听器的兔子 – lip language
2008-9-21 13:02

偶尔练笔,我没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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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的第二天早上,往往是最难受的时候。醒来的时候会非常渴,拼命的喝水,然而却无法掩盖昨晚你喝的那种酒的味道,这味道在你脑子里盘旋,让你浑身发凉。前一天晚上那种呕吐的感觉又会涌上来,不过你会选择缩起身,膝盖顶着胃部,拼命克制。毕竟在胃里空空如也的时候,干呕一点也不会让你觉得好受。

这会儿我就在抵抗这种作呕的感觉。随着出租车的颠簸,那种感觉更加强烈。我把头向后抵在靠背上,一只手的手背贴着额头,注意放慢自己的呼吸,另一部分注意力分散到车里广播中的路况信息。然而这一切都不能阻碍我感到自己头晕脑胀而胃里翻江倒海。

昨晚喝得太多了。6个人喝了2箱到饭馆才点的青啤、别人送的摆在家里无用的茅台、超市买的附庸风雅的杰克丹尼、还有后来不够加的若干瓶二锅头。于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宿舍的床上。只记得半夜起来找不到水喝,就摸到水房灌了一肚子自来水。接着,不一会儿之后,又去水房把胃里残留的一点东西吐得干干净净。而早上起来整个宿舍弥漫着酒味和呕吐的味道——显然有人昨晚吐在屋里了。这味道刺激得我头晕,然而还是很好习惯地挣扎到水房刷了牙,而后穿好衣服,拉着箱子走出宿舍,走出学校——同屋的几个人喝得太醉了所以一点反应都没有。

如果你这会儿还莫名其妙,我告诉你,其实我休学了。当然其实是学校劝我休学一年。如果你上过学,你就会知道原因,就是那么回事。昨晚的酒是同宿舍的哥们给我送行。喝得挺高兴,说了很多很仗义的话,我很感谢他们。不过仔细想想,他们也许也就是找借口一起喝。平时,芝麻大的事也能让我们喝上一整晚,喝得志得意满,然后也还是在宿舍躺上一天。

而这会儿,我真的很难受。从校门到火车站这段路,有点堵车,车时走时停的。司机开着车窗,难闻的汽油味儿飘进来。我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吐在车上了。我把头抵在车玻璃上,凉凉的,但也只是让我好受一点。终于,车停下来的时候,我等不及给钱,就窜出车门,蹲在路边,干呕出胃酸。

夏日雨际的清晨里总会有人消失不见

小引:写到一半我发现其实这还是那个故事,我一直渴望给这个故事找一个好背景,我希望这次我找到了一个好背景。我不是荷兰球迷,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用荷兰来讲这个故事。
另按,没想到会写这么长,比《盗趾》还要长,变成了我写过的最长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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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雨际的清晨里总会有人消失不见

我坐在旅舍大堂的角落里。投影机把影像投射在墙上。从我到开始,这里一直没有放晴,阴霾的天气下,雨水不断而至,淅淅沙沙。现在还是淡季转向旺季的前几天,加上洪灾的影响,旅舍里的人很少,靠近屏幕的位置,坐着两个老外,其中一个脸颊上画着一面荷兰国旗。我猜他们听不懂央视的解说。

自从黄健翔离开央视之后,我一直觉得贺炜是央视最业务的足球解说——虽然长期以来的影响让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以为自己是在看集锦。不过今天我发现他原来很可能是法国球迷。71分钟的时候,亨利打进一球,“2:1!2:1!法国队还有机会!”贺炜的声音响在耳边。然而30秒之后,罗本送还了一粒惊世骇俗的进球。墙上的罗本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亨利颓然跪倒;两个老外兴奋地高喊,吓到了睡在前台的服务员小姑娘;贺炜足足有5秒钟没有说出一句话;我一边笑一边在电脑上刷着论坛的页面;而你呢?如果你也正在看,你会怎么样?

4年过去了,大赛总是可以帮助我们轻松地计算时间。于是从你消失的那个清晨开始,4年时间过去了。4年前,还没有巴斯滕的国家队,那是埃德沃卡特的国家队。斯塔姆、德波尔、科库、戴维斯、西多夫、马凯,那么多曾经熟悉但是现在已经看不到的名字。我记得在开赛前,你在04欧洲杯的版面上发了一篇荷兰阵容的分析的帖子。我很清楚的记得其中预言了那时候还在埃因霍温的罗本的崛起。然而现在当我想重新找到那篇帖子的时候,那个论坛已经被迫关闭了,而凭着印象中句子去百度也一无所获。那时候,平常总是潜水的我阴差阳错地回复了那个帖子,我们就此相识。

我不管不顾地从大学里出逃已经2个月了。而这些年实习得来的钱,如果我总是住旅舍,足足可以让我再漂泊半年的时间。我来到这个古镇,我一向喜欢古镇,即使是那些已经完全商业化,每天被小旗、喇叭和鲜艳的帽子所充斥的古镇。我对她们依然完全没有抵抗力。我善于在喧闹中寻找静谧,比如5点起床看当地居民担着扁担行走在那座游客用来留念的桥上;或者在某个不是人文古迹的旮旯学校花上一下午来看学生们上体育课。我喜欢这么浪费时间。

我们很快在网上熟悉起来,双鱼和双鱼,星座上说我们是最容易理解对方的组合。后来你告诉我,我很善于在网络上讨女孩的欢颜,总是在正确的时间说正确的话,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符号表情,你很喜欢。可惜现在我不再记得如何发那些符号表情了,我的QQ里存满了洋葱头和兔斯基,我学会了使用这些——快速廉价,不必费劲地对齐两排符号。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依然很善于在网络上讨女孩子欢颜。

6月2号的时候,我到达了这个镇子。离旺季大概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而且因为洪灾也许旺季根本不会来,我很便宜就租到了一个床位,而且这个六人间只有我一个人住。欧洲杯还有1周开始,新浪、搜狐的球迷专区里到处是阵容分析的帖子,他们没有一个有你写得好。我讨厌巴斯滕的国家队,06年世界杯,他的队伍没有踢出一场好比赛,如果你还在,也许你会写出很好的文章讽刺他,然而我不会写,但是我知道我们都不会喜欢这样的荷兰。

从我开始喜欢荷兰开始,每逢大赛,荷兰无一例外地被分入死亡之组,00、04、06、08,而我们也无一例外地每一次都能脱颖而出。4年前,我们第一场就遭遇德国。我看着电视,同时在QQ上打字。从那以后每逢一个人看球的时候,我都习惯于同时在网上聊天、灌水或者看别人灌水。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习惯也是从你开始。德国幸运地打入了一个进球,我们往后的50分钟里渐渐绝望,我在QQ上说“没什么大希望了”,然后范尼在夹缝之中把球送进了卡恩把守的大门。黄健翔喊得很嘶哑,我们的词句里到处都是“!”。你讽刺我是没有必胜信念的伪球迷。我对你说,“我想见你。”就像你说的,我总是可以在合适的时间说出合适的话。

一周的时间我打着伞熟悉了这个镇子,虽然游客稀少,可是各个酒吧和旅舍都抬出了投影仪,然后,08年欧洲杯开始了。不断的雨水给镇子带来了静谧,游客甚至还不如雨水那般淅淅沥沥,而且往往很快败兴而归。我开始昼夜颠倒的日子。下午起床,到桥头的老店里吃一碗油辣油辣的米粉。然后到河边一间小咖啡馆喝免费的热水,读途径武汉时在书店里偶然发现的”Franny and Zooey”。店里有三个小年轻,两男一女,都是打工的。开始的时候咖啡馆打烊之前我会要一个三明治,免得在那里白坐半天。后来因为客人实在零落而他们打牌又三缺一的缘故渐渐混到一起,于是就开始和他们一起去吃路边夜市的尖椒炒腊肉加米饭。入夜后,我回到旅舍,拿着笔记本坐在角落,看着墙上的投影里,巴斯滕的国家队兵不血刃地完胜了世界冠军意大利。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了那件绛绿色的外衣。后来我想起来你每次都穿着那件绛绿色的外衣。你很好看,有着精致的脸型和漂亮的五官。原谅我不会形容人的相貌,所以我实在没法形容你。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和网友见面,你给我一种错觉,让我潜意识中以为网友都会很好看。而后来经过几次可怕的失败经历后,我现在已经学会先设法看到照片才见面。我也注意到你的脸有一点点浮肿,我当时以为是连续熬夜看球的疲劳所至,后来才在你床边看到 “百忧解”的瓶子。我们一起在一间酒吧看了荷兰队的第二场比赛,那天那里坐满了荷兰球迷。20分钟的时候,我们以为我们可以看到又一场载入史册的血洗,结果我们却看到了一场载入史册的逆转。我们都喝了一点酒,但是我们没有喝醉。大家悻悻散去。我打车送你回家,我觉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还不错。我说我回学校了,你却告诉我,让我进去坐坐。那只是我的“第一次”。你帮着我进入,我却很快就泄了。你笑个不停,让我尴尬得不得了。你说你是个随便的人。也许因为你,后来我也变成了一个随便的人。

荷兰战胜法国的第二天,又一个女孩冒雨住了进来。后来我在走廊上和她搭上话,知道她刚刚高考结束。这是个很活泼的人,和你完全不一样,偶尔还会化起淡妆。到这里的当天就和两个老外混得很熟。她的口语并不流利,想不起单词的时候只好吐吐舌头,这一举动经常引得两个老外大笑。第二天她去了镇子旁边的苗寨,入夜还没有回来。两个老外不关心荷兰队之外的比赛。于是捷克对阵土耳其的比赛就只有我一个人看。投影仪没有开,我横躺在电视对面的沙发上,半睡半醒地看着捷克人打进第一和第二个进球。从你让我初尝人事的那晚,我开始看捷克队的比赛,不知道是执着还是什么。普拉希尔打入第二个球的时候,女孩回来了。她显得有点狼狈,有雨披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淋湿了。看起来外面的雨很大。我们点头示意,她进了自己的房间。25分钟之后,在日内瓦同样的大雨下,切赫脱手了,然后土耳其人完成了另一场惊天逆转。我想这就是所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女孩出来倒热水冲咖啡的时候,我又借机和她聊起来,她错过了最晚一班中巴,最后只好搭一辆早班拉货的车回来,在这种雨夜和连接苗寨崎岖闻名的山路里,我不得不佩服司机的技术和她的大胆。

我知道你父母在你小时候离了婚,你跟随了你的母亲。你一直阻止她再婚,但你不能阻止她夜不归宿去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我去抱你并笑着说这是遗传。结果这句话惹得你半天没说话,而我只好频频道歉。你是你母亲曾经的骄傲,你也没有让她失望,高考时你毫无意外地考上了上海一所著名的大学(我略去了名字),然而一年半之后你却休学了,因为流产。你说你先被压抑得太久了,然后又忽然间被撤掉了所有束缚,你只能失控,完全失控。你说你母亲的愤怒和失望溢于言表。我想起了片山恭一的小说,满月之夜白鲸现,我有强烈的感觉把自己带入成小说中的男主角。我本想问你读过没有,然而我想起书中的女主角最终没有获得幸福——片山恭一的小说就总是这样。我们做了第二次,这一次比上一次好。

醒过来的时候又已经是傍晚了。难得的,雨停了。镇子的石板路泛着青光。路边的各个屋子都开了门,人们搬个小凳坐在屋前端着碗吃着米粉或者烩菜。我沿着巷子溜溜达达,学校刚刚放学了,服装一致的小学生们,追逐着跑出来。校门口一字排开卖着各种小玩意的摊车,每一个都被围了起来。拐角一间小饭馆,2块钱一盒蛋炒饭,5毛钱一个的煎饺。孩子们围着炒锅,一个穿着蓝大褂围着白围裙的老人一盒一盒地炒饭,时不时地问着“要不要辣子?”我想起小时候母亲从来不让我吃这种东西,说是不卫生。于是我要了一份炒饭4个煎饺当晚饭。炒饭很干,我加了很多醋才吃完。

早上8点的考试,让我放弃了荷兰队的最后一场比赛,马凯进球的比赛,德国输给了捷克二队,这让我们最终出线。我知道我考得很烂,连续的熬夜让我头很晕。我闭上眼睛试着去想昨天白天看的那些数学公式,然而一闭上眼,我就想到你,想到你的脸,想到你的嘴唇,想到你的身体,想到你的私处。我发觉自己处在一种很情色的状态里,而我就在这种状态下结束了这学期的考试。2年以后,因为这时候的糟糕表现,我没能获得我们系那两个保送外校的保研名额。

荷兰对阵罗马尼亚并不是重头戏,各个电视台都在转播法国和意大利的比赛。我把投影接到笔记本上,这样我们才可以看新浪的直播——虽然有点卡。这一次别人看我们的脸色行事,我以为我们会理所当然地做掉意大利和法国,这样就能避免在半决赛的时候和他们再一次相遇。我以为这一切很自然而然,然而巴斯滕永远不会是一个让我满意的主教练,我们用两个进球把意大利放入淘汰赛,巴斯滕队友多纳多尼的意大利,巴斯滕恩师萨基的意大利。当然,不管如何,这是一场胜利,我们三战全胜,两个老外很兴奋,他们喝多了,女孩和他们一起喝多了。凌晨4点,大堂里放起了音乐,脸上画着荷兰国旗的那个老外拉起前台的小姑娘跳舞,弄得她很腼腆尴尬。另一个人则拉起那女孩。我也喝了一瓶嘉士伯,我不怎么能喝酒,只觉得脸上很热。我看着他们,我想着你。一阵拖鞋下楼梯的声音,昨天住到我同房间3个男孩中的一个,显然是被吵醒了,在楼梯上惊讶地看着我们。我忽然想看看绝望的法国。于是,我听到那一边,贺炜用他集锦解说员的声音说着那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这个时候我要引用法国名作家福楼拜的一句名言:‘人的一生中,最光辉的一天并非是功成名就那天,而是从悲叹与绝望中产生对人生的挑战,以勇敢迈向意志那天。’我用这句话与法国队队员共勉,我们送别法国,祝贺意大利。”我想着你,我想着我们都不是那种“以勇敢迈向意志”的人。

考试结束的当晚,我又一次去你家。我不能停止吻你,不能停止一次又一次进入你,直到比赛开始。葡萄牙和英格兰,我们都希望英格兰获胜,因为胜者会是我们下一轮的对手;然而我们又都喜欢葡萄牙,这是一场矛盾的比赛。鲁伊科斯塔打入那脚远射,陶伟嘴里含着热茄子似的喊“惹伊科斯塔!惹伊科斯塔!”,我们一起笑一起模仿他;兰帕德扳平比分时,我们仍然笑,笑着欢呼;坎贝尔顶入那个头球的时候,我们很高兴;然而当裁判判罚那个进球无效时,我们依然高兴。你笑着质问我到底是哪一边的,我摸摸你的鼻子,同样问你是哪一边的。不久之后我明白,对于这种比赛,我们可能只是希望他一直能踢下去,永远不要结束。这场比赛也充分满足了我们的愿望,我们毫不紧张地看着点球大战,看着他一轮轮的继续,直到里卡多踢进最后那个点球。天已经亮了。我吻你,开始摸你,顺着你的平坦小腹向下摸。你回吻我,却拉开我的手,你说你母亲可能会回来,于是我只好走了。

镇子里的人终于多了起来,虽然比起正常时节依然少得多。女孩和老外走得很近,他们这一两天总是一起出门。下午我去了小学校的操场,空空荡荡。他们也快考试了,或者说快放假了。傍晚,雨暂时停着。天黑下来,上游一点的地方好些人在放河灯,顺着水,向下漂着。他们也许只是好玩,也许真的寄托了愿望,然而无论如何,就在我坐的地方向下游一点的地方,堤岸的一点凹陷让水面形成了一个小的漩涡,绝大部分河灯在这里旋转、熄灭、沉没,第二天被打捞垃圾的人们捞起。只有少数能够通过这个“险滩”。河神是吝啬的,不过那些通过了的河灯上的愿望真的能实现也说不定。

为了养精蓄锐看荷兰,我们约定好不看法国和希腊的比赛。最后查理斯特亚斯的头球,1:0,神话迈出了自己第一步。从当时看我们没错过什么,但事后我发现我们也错过了很多。如果我知道这就是欧锦赛的倒数第二场比赛,我一定会选择和你一起看,可惜我再也无法如愿。白天我们有精神在网上聊天,你给我看了很多你写的东西、画的画,那些现在还在我的硬盘里。我不懂画,不过那时候我并不喜欢你写东西的风格,太小资太矫情,但我没说出来。后来我经常看这些东西,现在是不是我写的些东西也像你一样矫情了?你主动说起了那个男人,停止了我的胡思乱想。其实他只是你的大学同学,比你高一级,完全不像我最桥段的想象中那样是个老师或者有妇之夫。我那时更愿意把他想象成一个中年人,我后来明白这是我的嫉妒心,我不希望你和一个跟我同龄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是曾经在一起,这就是我的占有欲,卑鄙的占有欲。你说你经常整夜睡不着觉,你听得到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钟表的滴答声、龙头的滴水声、楼外的猫头鹰叫。你说这就是你变成球迷的原因——以前你没看过任何足球比赛,你告诉我,凌晨的电视里最有意思的节目就是足球比赛。

坐在河边,一个微微有点谢顶的中年人过来和我说话,“兄弟,你一个人嘛?”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点点头。“用不用找个姑娘陪你?”“不用了。”我笑了。我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左边的酒吧里驻唱乐队唱着人们耳熟能详的歌。右边一排小摊子卖着各式纪念品和小玩意。我在桥上放河灯的人里发现了女孩。桥有点高,她不得不趴下来才能把河灯放到水里。她小心翼翼地不让上衣蹭到地上。她下桥时看到我,“哎,干嘛呢?”“没事随便走走。”我们好像没什么话可说。顺着水流的方向,我能分辨出女孩放的河灯,在“险滩”处急速转了两圈,然后蓦地看不到了。我去看她,她正在岸边的小摊上拣着一副耳环,并没有注意到那些。“挺好的。蛮适合你。”“是吗。”她对着小镜子仔细地看着那对蝴蝶耳环。“我送你吧。”“啊?”“你请我吃东西回报就好了,我饿了。”我自己心里都笑了,这真是烂到极点的搭讪。然而如果你还记得,也许你也会觉得,其实我长得还不错。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那是我们一起吃的唯一一顿饭。必胜客,坐下来的时候我有点后悔,那时我还没有在校外实习挣钱,所以到期末已经没什么钱了,这顿饭让我的预算更加紧张。下次吃简单一点吧,我当时这么安慰自己。我们一起把沙拉堆得高高的,虽然最后我们只吃掉了一半。我们聊着晚上的比赛,我们猜着比分,你说拉尔森一定会进球,因为斯塔姆不太善于对付拉尔森这种类型的前锋,但是我们能赢,靠罗本和范尼。我说我们赌球吧,你笑着问,怎么赌,你赌荷兰输球嘛?我说好,至少这样输了球之后还有饭吃。你笑了,用刀去切你盘子里的披萨。我微微从桌子对面把身子探过去一点,“我爱你。”我说。你接着把披萨切开,你左手捏着叉子柄,你看着我,微微偏着头,美丽的脸上没有一点笑颜。“我好看嘛?”“恩。”我点点头。“那以后就夸我好看吧,”你说,“我不喜欢听爱来爱去的,听多了。”我笑了,或者说我做了个笑的表情,我不知道怎么说。你问我期末考试的事,你岔开了话题。我爱你,我只对你说过这么一次,可我是真心的。后来我在很多时候跟很多女孩说过这句话,都不会比这次更加真心。

羊肉串、鸡翅、烤茄子、玉米,一瓶大雪碧。女孩带着那对蝴蝶耳环。其实那耳环并不相配她的鹅蛋脸。她说话很多,自来熟的类型,讲了很多她高中的事,老师和同学的糗事。我给她讲我去过的地方,北极村的雪,亚龙湾的沙滩,乌苏镇的日出。但我说的不多,很久之前我就变成了不爱说话的人了。她问我晚上的比赛谁对谁。荷兰对俄罗斯,我告诉她。她摆出惊讶的神情,说那两个荷兰人估计又要疯了。我笑了。她说她不喜欢那两个人,不过这是个练习口语的好机会。我告诉她如果经常背包旅行还会有很多练口语的机会。她点点头,她明后天就要走了,入川。她花了很多天来确定大部分地方已经没事而且开放了。她说该死的地震让她在这耽误得太久了。我说也未必,其实出来走走开心就好,没必要让行程那么紧凑。她没反驳,但是显然不以为然。雨又开始下了,开始很慢,但是雨点很大。匆忙付了钱,我和她往旅舍跑。进门的时候,肩膀和头发都湿了。旅店里,老外和这几天陆续住进来的几拨人都坐在大堂里。电视里回放着昨天克罗地亚和土耳其的比赛,张指导又发出他那很独特很猥琐的笑声。女孩去和老外打招呼。我去拿毛巾洗澡。雨开始下了。半天的停息仿佛积蓄了力量,这一次又细又急,沙沙沙沙地。雨又开始下了。

对的,你还记得吗,那天我们快吃完的时候,雨也开始下了。我们的座位靠着落地窗,天色剧烈地暗下来,地上的东西被吹起来,路边的小树开始摇晃,行人跑,然后雨滴斜斜地打在必胜客的落地窗上。虽然中午的闷湿已经暗示了雨水的到来,但是我们都没有拿伞,因为我们都是不喜欢出门时手里拿着东西的人。我们面面相觑,都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一齐笑。我们坐在那里,只谈高兴的事,我说起学校里有意思的事。你说起你的旅行,你说打算到中国旅行可达的四个端点,现在已经去过三亚和漠河。你讲起见闻,我听得很仔细,以至于听出他在你的行程中轻描淡写忽隐忽现地被带过。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天色比午夜还要黑,偶尔的一两道闪电而后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一辆出租车停必胜客在门口,司机点亮了灯,副驾驶位子上的人在掏钱包。“你去买单。”说着,你站起来,飞一样的跑出餐厅,一头扎进出租车的后座。我买了单,从店门冲到出租车,很短的距离但还是被淋湿了。你那绛绿色的外衣湿了好几块,肩头变成暗绿色。你用纸巾帮我擦掉脸上的雨水,我夸你反应快,我轻轻地亲你。我们回了你家。我们亲吻,我们的身子滚烫。我们不说话,我们做爱。

对阵俄罗斯的比赛,无法否认的,我们轻敌了,而骄兵必败。俄罗斯对西班牙的比赛隐藏了他们自己。论坛上,内心中,我们很多人已经开始畅想半决赛了。然而Arshavin让世界认识了他,我们没有人能阻挡他。感谢范德萨的扑救,感谢范尼的进球,我们的欧洲杯可以延长半小时,每一次大堂都会有欢呼或者掌声。然而那也只是苟延残喘的30分钟,我已经不抱希望,只希望能坚持到点球大战。可惜我们还是无法阻挡他们,我们被拖垮了,俄罗斯人踢了一场好比赛,荷兰人又一次这样谢幕,美妙的开头带来无尽的遗憾。雨水顺着房檐流成雨帘。脸上画着荷兰国旗的老外呆呆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叉搭在脑后。他的同伴喝醉了,面前是一排嘉士伯的瓶子。女孩也有醉意了,但是她不会去伤心,很多女孩子并不和你一样,她们都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伤心。老外开始吐了。女孩惊讶地飞到一边,朝我飞过来。你知道的,我很善于这些;你不知道的,我的善于不止在网上。什么时候去看她,怎样对视,怎样笑,怎样微微扬扬下巴,即使没说一句话,但是我还是可以和她调情。我就那样在看比赛的时候和一个醉了的女孩调情,在荷兰输着比赛的时候和那个醉了的女孩调情,你消失的那个夜晚里,是否也带走了我对荷兰的爱?女孩飞过来坐到我的腿上。我合上笔记本。我去亲她,她推开我,“讨厌,满嘴烟味。”她说话的时候向我的脸上喷着酒气。我用一只手搂住她,微微用力。烟和酒的味道在口腔里混合。我没有闭眼睛,离得那么近,我看不清她的样子,我看到你的样子。雨声里,你的样子那么清晰。

我们看的最后一场比赛,阿尔加夫体育场,荷兰穿着陌生的白色球衣。90分钟沉闷的比赛几乎让我昏昏欲睡。窗外的雨一直没停。加时赛一开始罗本就击中了门柱,我清醒过来,你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去搂住你。接着拉尔森和永贝里又接连击中门柱,我们一句话都不说。后来我常常想如果这些门柱有一个可以稍微偏一点,接下来的事都可能改变。点球。我们最不擅长的点球。现在我居然想不起来那场比赛是谁解说的,只记得很安静也很紧张,听得到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也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你握着我的手,我想说一些轻松一些的话,于是我说伊布一定打不进,你却只盯着屏幕完全不理会我。然而伊布却真的踢偏了。科库,我记得,击中了门柱。但最后一轮罗本罚入了点球。我们赢了。“漂亮!”我举着双臂喊,你尖叫,我们欢呼,我们拥抱,不是情人间那种缠绵的拥抱,而庆祝胜利的拥抱。我们看着白色球衣在球场里狂奔,欢呼。然后广告就那么不合时宜地切入。我摸到遥控器,我关了电视。雨还在下,仍然很大,哗哗的声响。我去吻你,你想推开我,我却把你推到在沙发上,你不再推我,你紧紧抱住我,你那里又湿又热。4年来,这一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已经无法确定这是否是真实的情况还是经过我幻想修饰的版本。

在女孩一个人租的标间里,我和她做爱。她的技巧很好,超出她年纪的好,这让我惊讶不已。我们做了3次,后面两次她都高潮了。最后一次,她骑在我身上,身子向后弓。窗帘的缝隙里投出晨曦的白光,恍惚中我又想起你,我看着她的身体,光滑的肌肤,恰到好处的乳房,凸出的锁骨,纤美的脖子,以及你的脸。我记得那时候我还没有经验,我傻傻地问你感觉怎么样,你笑着说女人只要懂得诀窍就可以在做爱时让自己高潮。4年过去了,我不再是那时那个人,可我仍然不确定你说的是真是假。也许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越美的女人越会骗人。

我们在沙发上,赤身裸体,缠绕在一起。至今我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处于故意还是疏忽。然后钥匙开门的声音清除了我的所有困意和爱欲,一瞬间我的脑海翻腾着无数藏身地点,床下、阳台、衣柜。然而在我还没弄捡全我衣服的时候,你母亲已经进了门。我就那么坐在沙发上,用衣服遮挡,但无法掩盖我赤身裸体,手足无措,尴尬至极。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外面的雨滴还在不合时宜地喧嚣。你躺在那里,在我背后,你说,“你走吧,再见。”又或许是“再见,你走吧。”我想不起来。我只知道你说了话,让我走的话。我慌乱地穿上衣服,我回头看你,你却把头偏向一旁。我不敢去看你的母亲,我想我最好离开,我夺门而出。门在我身后掩上了,那一刹那我感觉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忽然我意识到自己也许我只是你用来对抗你母亲的一个筹码,没有情感,没有爱,没有你听腻的爱。然后我听到屋内响亮的耳光声。那时的我那么懦弱。我疯狂地跑,你母亲乘上来的电梯刚刚转向下楼。我站在那里等,胡乱地按电梯的按钮。电梯里我一次又一次地用后背撞电梯的四壁。我想喊叫,却只发出一系列嘟囔的声音。我疯狂地跑,任凭雨淋湿,打车回学校,下了出租车又开始跑,冲进宿舍,我飞快地脱掉衣服,躺在床上。我只想睡着,只想忘记刚刚发生的一切。熬了一夜,我真的困了,我睡着了。然而在梦里你的脸还是那么清晰,我们离得那么近,但是我们没有亲昵,只是面面相觑。我醒过来,已经是傍晚了。雨已经停了,空气依然潮湿。我爬起来上QQ,你不在线。你的手机也关机了。我就那么开着电脑看着网络电视等着你上线。波博斯基助攻巴罗什给予了丹麦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而你却一直没有出现。

事实超出了我所有的想象。只用了一天时间,警察就找到了我,通过手机短信记录。我被讯问了各种各样的事,我们之间的事,和盘托出,无法隐瞒,然后在那份写满私密的记录上签字。而我被告知,在荷兰战胜瑞典的那个雨天,你刺死了你的母亲,然后吞下了两瓶安眠药。我试着去询问,但警察根本不跟我说更多的话。我不认识任何你的朋友,任何亲戚。我无从知道更多的信息。我连续买了2个月的报纸,却没能看到这个事件的新闻。当然消息还是在网络上不胫而走,但只有道听途说的流言。一时间各色的回忆贴、悼念贴纷涌而出。我把它们都看了,仔仔细细地看了。然而我看到一个陌生的你,我无法将那些赋予你身上,于是干脆选择不去相信。这并不难,几天之后,那些帖子都变成一些合集或者精华区里注定老旧的文字。而你,还是这么轻易地从世界里消失了。如此惊世骇俗的事,对我就只有之前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来告知,让我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

我是最后看到你们的人,所以我整个暑假都没能回家,期间又去做了一次笔录。而就在第一次笔录的第二天凌晨,荷兰输给了葡萄牙,结束了他们的欧锦赛旅程,我没有看,所以荷兰队在04年欧锦赛最后留给我的是一场胜利,甜蜜的胜利,苦涩的胜利。

我有一个月的时间无法阻止自己梦到你,那么清晰的你。然而你就这么消失了,真的不再出现,只留给我3场比赛,1次晚餐,若干次做爱,56页QQ聊天记录,一个手机号码,6篇文字,还有一顿我赌输球欠下的大餐。
3个月后,我们相遇的那个论坛被迫关闭了,后来我再也没找到你写的球评。
不过1年,你的QQ号因为长时间闲置被腾讯回收了,你从我的好友名单中消失。而你的手机号永远是停机。
1年半之后,没有获得保研资格的我选择考研。我成功地考上了上交的研究生,到上海上学。我弥补了高考失利给我父母的亏欠,同时我也希望能感受你呼吸的空气。
同年6月,巴斯滕的荷兰队在世界杯16强比赛中又一次输给了葡萄牙,那场比赛用16张黄牌、4张红牌写下记录。
9月我入学了,大城市上海,你到过的上海。然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一旦走出校门,每个人都习惯去说我听不懂的语言。
几个月之后,我开始旅行,到了三亚,到了漠河,又到了你没能到的抚远。

在那个夏日雨天,你离开我,你消失不见,然而你又把你的印记、你的一部分留在我的身体里。我无法不去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写你会写的文字,做你愿意做的事。你说过,我善于讨女孩子欢颜。然而我没告诉你,你善于的事。你善于让别人爱你,善于让我爱你。

女孩背对着我睡着,我从后面抱着她。忽然之间,她动了一下,她醒了。“跟我去四川吧。”她说。“行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回答她。虽然有点绕远,不过进了四川,再北上甘南,穿过河西走廊,我想我还是很快就能到乌恰的,中国最西端的县。女孩显然很高兴听到我的回答,她在我的怀抱中翻过身,亲了我的脸颊。

外面,湘西的雨水依然不断淅淅沥沥,丝毫不想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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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雨际的清晨里总会有人消失不见

2008-7-2 0:13

外遇禁忌四则

Butterfly on a Wheel,布鲁斯南去年底的片,通过一名娶了演技派的老婆又和007老婆搞外遇搞得全世界都知道的大哥的悲惨经历,向我们揭示了搞外遇的禁忌,对于所有致力于搞外遇的人民群众们非常具有教育意义。

以下总结四则,抛砖引玉:

第一,不要搞外遇。比如这位男一大哥, 你说你没事黑黑竞争对手的网络,抢抢订单;搞搞办公室政治,玩弄一下同事。这些虽然也很不好,但也就只限于很不好。可是你一旦搞外遇,这就是道德问题。何况你还不是第一次搞,是搞了好几次(至少两次),这就是道德败坏的问题。所以最后你被别人玩弄完全是自找的。

第二,做好隐瞒工作。就算你的欲火中烧非搞外遇不可,你也千万别搞得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比如这位男一大哥,你说你自己好好数数,这片子里有三句以上台词的角色,除了您那未经世事的女儿哪个不知道你搞了外遇?就此我们也可以推测,三句以下台词的角色八成也知道你搞了外遇。你说你搞外遇搞成全世界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八卦杂志都懒得登那种,你不死谁死。

第三,注意选择对象(注:不止和你上床的那位,还有和你上床的那位上床的那位)。就算你从小不知道小心俩字怎么写,搞外遇搞得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你一定注意不要搞到007头上。。。比如这位男一大哥,你说就算你披上斗篷,也是一希腊肌肉美男,属于以一当一万那种,但是您拼得过人家007嘛?虽然这位皮尔斯.布鲁斯南大哥也就是个过了气的前007,一不小心就把沧桑写在脸上。可人家当年开跑车泡美女惹得全世界姑娘尖叫的时候,您跟哪呢?您虽然智商也挺高,搞办公室政治把同事搞得一愣一愣的,但是您搞得过军情六处的前特工嘛?您泡这位大哥的老婆,您不是找死嘛。。。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娶个好老婆。如果你非要搞外遇,而且还希望搞007老婆这种高质量的外遇,那你就千万不要娶一个这么nb的老婆。虽然我们前面说007很nb,但我们不得不说,这位男一大哥,您的老婆比007还nb,-___-||| 根据剧情来推测,这次行动完全是您老婆安排的,007也就是听您老婆指挥。而且您老婆不光能负责幕后策划,还能自导自演、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行动在整个事件的第一线。而且而且您的老婆还是一位表演天才,无师自通的那种。那表情、那动作,我靠,就差在脑门上就写上“我是一个演员”了。娶了这样的老婆,你还要搞外遇,你真是非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最后的最后,奉劝大家,“外遇有风险,行动需谨慎”。

p.s. 现在好莱坞的编剧,越来越喜欢故弄玄虚了。。。看完这片子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著名的史前一万年。。。当时那个渲染,那个铺垫,我是怀着满心期盼,看着那个又高又瘦的穿得跟木乃伊似的外星变态一挪一挪地出来了,就等他眼睛放火,屁股放电,手一指天把地上的人全劈死呢。结果这大哥怎么就被一穿着皮裙子的野人用一树枝给戳死了,连脸都没露一下。。。我囧呀。。。扯远了,这部片也是这个意思,看了4/5,心说布鲁斯南大哥你干嘛呢?为什么呀?不明白呀。。。看完后1/5,心说布鲁斯南大哥你至于嘛 ,不就一外遇,直接捉奸在床,大不了一枪打死俩不就得了。。。太复杂实在是太复杂。。。Keep It Simple, Sucker…

儿童节快乐

在我记忆里,“小鬼”迪克从没走出到他那间老破屋。所以当他在街角找到我的时候,虽然我刚刚灌下整整一瓶哥顿金,可仍然吓了一跳。当然如果当时我就知道他接下来要告诉我的事,我就会留着吓一跳的劲。

“擎天柱在麦克瑞一号等你。”

通常擎天柱找到我们这种人就只有两件事,让你死,或者给你一条死路。“他妈的……”我故作平静地吐出一连串脏话,但这不能掩饰我的手不小心把酒瓶碰翻了,“阿童木昨天刚在那让丫给甭了,丫把桌子擦干净了嘛。”

“也许桌子干不干净并不重要。”迪克诡秘的笑了笑,笑得很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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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一休吗?”麦克瑞一号的灯光总是比一般酒吧更昏暗,好像这样人们就不知道里面的勾当了。

“见过。”我回答的模棱两可。在Oz区,没人没见过一休,他总是笑着拍着那些还不上钱人的肩膀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休息,休息一下。”然后第二天新佑卫门就会砍下那个人的整个肩膀。就是这么回事。

“他前天死了。”这里的环境让我很难受,黑暗中我几乎看不见擎天柱的嘴。“脖子断了,手法很干净。”

“我可没那么大劲。”有人说过擎天柱和一休是拜把子的兄弟。

“他有。”擎天柱笑着伸手指指边上站着的贝吉塔,接着脸色一转,“不过有传言说是葫芦帮的老三干的,他欠一休一笔赌帐,显然他以为自己不用还了。不过他完全可以还给你。”

“操,我可不愿意和葫芦帮那些人扯上关系,那帮人完全不懂什么叫江湖规矩。”

“没错,昨天阿童木就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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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Oz区,灯红酒绿。我蹲在卡门赌场的旁边小街的阴影里,一根烟快烧到过滤嘴了。我脑海里反复变换着这几行字,“进门,开枪,拿钱,远走高飞。”

烟烫到了我的手指,我手一哆嗦。烟掉在地上,我狠命地踩。

葫芦帮老三总是披着他那件黄色风衣,这让他那么容易找,我用枪指着他的时候,他正让他搂着的那个细腰女人翻开他的第四张A,对面的格格巫一脸死灰。显然老三赢了这局,不过同时他输了这条命。

“我代表月亮消灭你。”我不知为什么会喊出这句话,也许是因为当时不喊点什么会显得特别傻。

细腰女人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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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塔西亚开了门。

“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

我拉开衣柜,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床上。

“你疯了。”她过来拉我。

我一把推开她,把刚从索尼克那里拿到手提箱打开。阿尔塔西亚愣了。

“我帮擎天柱毙了葫芦帮的老三,我们得离开这里。马上。”我着重着后两个字。

5分钟后我们离开了Oz区。

从此再没有人见过我和阿尔塔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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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

也许你想找我,但是我不可能让你找到。

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也没关系。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儿跟蓝精灵和哆啦A梦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就是这样。

四字杀一人

金先生的作品中《天龙八部》是我读的大概最少的一部,大是不如《鹿鼎》中“前世有位令狐大侠”的那份熟捻。前日里闲来无事的时候心血来潮,便想把《天龙》借来看。然而因为一时找不到三联版,无意间便借到了花城版,也就是新版。不想这一下便煞了风景。

降龙二十八掌、李秋水与丁春秋、神足经……金老先生显然是对这鸿篇巨著的情节合理性甚是在意,小修小补全为逻辑,却不管生硬的逻辑更比那以习以为常的硬伤更让人如鲠在喉。不过这些小修补虽然让人气闷,却也可说是改进。然而读到尾声的时候,我确实被真真切切地被雷到一下。

我喜欢的金先生小说结局有三余半,一曰“画眉推窗,落笔于地”,二曰“温柔神色,自语喃喃”,三曰“很好很好,偏不喜欢”,半曰“雪谷相盼”。

其中《天龙》的结局,于情于理于禅意,可居第二(《倚天》在前,大抵也是因为我深谙金先生一双两好的神韵)。小说写到结尾妙处往往是意蕴无穷,延绵不绝(《倚天》可谓典范)。然而《天龙》的结局于此之上,却又在那短短一段文字之中写活一个人,这便更是可贵。

“坟边垂首站着一个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浅绿色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只见她从一只蓝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间呜咽,一滴一泪水落入了竹蓝中…
…却见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何必多事?’”

阿碧这女子,出场之时和阿朱同是燕子坞婢女,“吴侬软语”、“琴韵小筑”,那时虽然也颇被着了些笔墨。不过初看之下,以为只是为衬托“姑苏慕容”的显赫。待到中段,阿朱随了萧峰,阿碧便如烟消云散,不见影踪了,让人以为不过串场而已。然而结尾峰回路转,阿碧原有的如吴霭仪所言是“十二分的温柔”,而这一尾声便在这十二分温柔之上加了七分苦楚。于是阿碧便已有十九分。而这一描写放到尾处,戛然而止,再无一余笔,这一分恰到好处着落之上,可以说阿碧在天龙中已是二十分的人物了。

最后慕容复于土坟上南面而坐,喃喃自语。这一徐徐之幕,实是金先生的妙笔。

然而到这金老先生的新版小说结局,这“温柔神色”怕是要被开出三甲之外了。因为对这段文字甚是不喜,于是只引只言片语

“…坟边垂首站着两个女子,却是王语嫣和阿碧…却见阿碧与王语嫣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

两段文字,相差无多,归根结底,便只有四个字——“与王语嫣”,然而只这四个字便确凿地置阿碧于死地。

于是阿碧便仍是燕子坞的一个小小婢女
于是虽还能吴侬软语、温柔无限,却少了那七分苦楚和一分遗韵。
而就连那温柔无限,也是与王语嫣这个画中人平分而已。
之间意境何指天地之别。

于是这便不是那个二十分的阿碧了。不过是那个串场的丫头的而已。

而慕容复南面自语之后,金老先生笔耕未怠,便另起一段讲了段誉回宫册封若干嫔妃,这好比《倚天》“画眉推窗”之后再讲朱元璋“荣登大宝”,看似无异,其实“错了,全然错了,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于是乎,这一改,便连原版里的禅意也全无影踪。

总之,金先生的小说结局里我喜欢仍是那三个半;然而到了金老先生的小说里,这“温柔神色,自语喃喃”怕是被除了名,今后便只有两个半而已了。

不过虽然金先生能以一段文字写活一个二十分的人物,这份功夫着实不易;然而金老先生却又能以四字便杀这一人,这份功力怕实在是在金先生之上吧。

消失

谈起一座城市,人们常常会说自己到过或者未曾到过。这正如说到一个人,人们总是说识得或者不识得。另外在那些喜欢矫情文字的人们笔下,他们更喜欢使用相遇或者错过。然而,别人谈起伊西多拉时,我是常常不置言语的。因为我知道,我与伊西多拉,我们不曾相遇,却又从未错过。

当和那些认为我到达过伊西多拉的人说话的时候,我会说我到过伊西多拉。我会像那些真正到达那里的人那样描绘她的美景。清丽绝伦,不沾尘色。只八个字,就仿佛我真正看到过清晨笼罩在迷雾中的老房子,真正看到过镜一样的湖面,真正听到过静谧中那忽隐忽现的燕语莺歌。

而每当与那些不知道我曾经到过伊西多拉的人们谈起这座城市时,我习惯于静默不语,静静聆听。他们或赞美或唏嘘,然而那些话语如此千篇一律。我只感到厌烦。我很想告诉他们那不是真正的伊西多拉。然而我只是聆听,因为我知道虽然我如此接近,甚至可能比那些真正到达过那里的人还要接近那座城市,但是我终究未曾抵达。有时我也害怕我以为自己对于那座城市的接近也是出于我的幻想,毫无真实,可笑之极。

我一直希望我能够真正到达一次伊西多拉。一直希望。我甚至曾经幻想居住到那里。虽然大陆南部的气候,也许让那里并不是一个比我现在生活的地方更适合我的城市。但是我还是幻想过。毕竟那是一个让人艳羡的地方。然而我是怯懦的。一直是怯懦的。于是我停留于幻想,从未踏出步伐。

也许我也是幸运的,一直是幸运的。于是当红色的炎魔吞没那座城市的时候,住民四散无家,面临绝望的时候。我却可以在麻辣烫的店里和朋友叫上几瓶啤酒,拿毁灭相佐,故作悲恸,图有姿态,令人作呕。

可惜这就是我,令人作呕的我。

今天我写下文字悼念那座消失的城市,但你是否能读到了那种味道,那种我炫耀我曾经比你更接近过那传说中的美丽城市的味道呢?这就是我,令人作呕的我。

很多年之前,我有幸碰到一位逃过那场大灾难的住民。

那是一位令人敬仰的女士。一夜之间失去了全部,依然能十分坚强。

我们谈起伊西多拉,她以为我到过那里。我没有否认,因为我想更多的听到一些关于那座消失的城市的传奇。我们谈得不多,毕竟这不是一个她愿意讨论的话题。然而她说起一句话,

“对不起,伊西多拉让你们失望了。”

很遗憾,我也是一个让人失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