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抄:有权者和无权者

每一代人都喜欢把自己的经历看成是独特的,把自己的成就和灾难看成是划时代的和史无前例的,这就妨碍了他们对其成就和失败的真正范围和意义进行评估。

…… 如果相信几百年来决定人类行为的力量已经被驯化了,就因为我们(至少是部分地)已经确定了它们是什么,并且给它们命了名,那就太天真幼稚了。

…… 但后来这些机构就开始表现得像所有被赋予了权力的人一样:他们开始为自己篡夺权力,伤害那些权力所自的人们。…… 它们不再被支配:它们支配。不同于早期的篡权者,这些权力机构没有面孔,没有正身。对于任何打骂都无动于衷。它们的权力也许更少炫耀,更少公开宣扬,但它却无处不在,不断增强。那些代表权力的人也许会出头露面,也许会隐身幕后,但就这些人而言,重要的是,他们可以随时被免职和被取代。

…… 他们立刻就明白了:这些独立的反抗者干扰了恐惧者的和谐。因此,权力者将竭尽全力,使用它们所拥有的一切手段,企图让反抗者回到他们认为反抗者应属的地方:由恐惧统治的虚无世界。

当胡斯站在康斯坦斯议会面前时,他们没有试图说服他,或跟他辩论;他们只是简单地,一次又一次地要求他放弃自己的主张。当他被捆绑在火刑架柱上时,他们仍然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这些拒绝讨论这件事或拒绝听取任何事实证据的人提供这个机会,是因为他们想挽救一个无名神学家的性命吗?完全不是:他们只知道,一个放弃了真理、向恐惧屈服的胡斯,一个谦卑地重返他们权力王国的胡斯,将再也不会对他们形成什么威胁。一个不这样的胡斯,无论是活着,还是被烧死,都会继续对他们的世界、对他们残酷的统治形成挑战。这就是迄今所发生的一切,它仍然在持续。

一个处于其内心需要,敢于直面权力者,甘冒一切风险的人,只拥有一个小小的希望:通过他的行动,他将提醒那些当权的人,权力来自何处,权力的起源是什么,他们的职业是什么,也许他会使他们变得多一些人性。然而,对那些当权的人来说,对那些屈服于权力者的人来说,这样的一个目标好像是愚蠢透顶。

可是,对无权者来说,我们的希望就隐藏在那些傻瓜的行为里面。

—— 伊凡·克里玛,1980年1月

(《地下——东欧萨米亚特随笔》,伊凡·克里玛 等著,景凯旋 等译,花城出版社,2010年)

暴力与神性

“名为神祗的生物执着红色闪电,
愤怒和恐惧占据了墨诺提俄斯的心。”
—— Titanomachy

当我试着为罗夏(Rorschach)寻找一个神话原型时,我发现了墨诺提俄斯(Menoitios)——愤怒和狂妄的提坦。墨诺提俄斯那暴力的神性最好地映射了罗夏,甚至连粉碎于宙斯闪电的死亡也和罗夏如此切合。

在《Watchmen》的第6话中,Malcolm博士的访谈展示了罗夏神性的由来,那可以追溯到罗夏真实身份科瓦奇(Kovacs)的童年经历。科瓦奇的母亲是一名妓女。作为私生子,科瓦奇眼中的父亲形象由众多嫖客拼凑而成。因此科瓦奇一生都在试图从模糊的形象中辨识“父亲”。墨迹测试同时指出,童年科瓦奇曾因打扰母亲的“生意”而遭到虐待。虐待行为至少在两方面影响了科瓦奇的心灵:首先是偶然窥视到的性行为以及嫖客发现科瓦奇后粗鲁地离去,诱发了科瓦奇强烈的“弑父娶母”欲望;另一方面,母亲的虐待行为作为一个镜像,将暴力倾向根植入童年科瓦奇的心灵。

于是,当10岁面对街头混混对其母的言语侮辱时,科瓦奇第一次将侵犯者辨识为“父亲”,对其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这构成了未来罗夏的基本行为模式。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虐待行为的施加者,科瓦奇的生母部分程度上也是科瓦奇的“父亲”。在第一次暴力行为之后,科瓦奇被带离其母,送入收养院。这期间,科瓦奇没有表现出对母亲的丝毫依恋。整个过程中“母亲”已经从科瓦奇生母中脱离,生母反而成为被科瓦奇摆脱的“父亲”——俄狄浦斯的欲望以这样一种巧妙的方式得到满足。

不过科瓦奇仍然需要一个具体的对象作为“母亲”形象的载体。当离开收养院开始从事处理女性衣物工作后,科瓦奇偶然发现了某(几?)位可以成为“母亲”的女性。于是科瓦奇对“母亲”的需要转化为秘密收藏作为“母亲”女性衣物的行为。不幸的是,科瓦奇收藏衣物的主人在两年之后遭到强奸并被杀害——过程中至少40名邻居听到呼救,但没人报警或采取任何行动。残酷的事实极大刺激了科瓦奇,并再一次激发了其“弑父娶母”的欲望。这一次,由于缺少明确的施害者,科瓦奇将“社会犯罪”这一广义概念辨识为“父亲”。将暴力指向罪犯的同时,通过佩戴受害女性的衣物制成面具,科瓦奇将“母亲”内化到其人格中,以此方式实现“娶母”的欲望。蒙面义警罗夏藉此诞生了。

科瓦奇成为罗夏后,社会犯罪作为“父亲”,而蒙面义警的身份作为“母亲”,于是任何社会犯罪都会被认为是“父亲对母亲的侵犯”,必须使用暴力的手段加以惩戒,惩戒的成功既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又一次满足。值得注意的是,当罗夏这样具有严重暴力倾向的人成为蒙面义警,暴力行为就开始对罗夏的超我产生巨大的重塑作用。因为当超我无法压制本我的暴力欲望时,“惩恶扬善”无疑是用来平衡认知失调的最佳借口。结果随着罗夏不断的暴力行为,其超我对本我的容忍越来越高,相反对罪恶的容忍越来越低。这一过程的持续导致罗夏的超我在某种契机下化身为“道德完人”。

这一契机就是75年的绑架事件。事件的残酷性超出想象——特别受害人又是女性,导致罗夏本我暴力行为质变——第一次杀死罪犯并且是活活烧死这种方式实现。

“透过人体脂肪燃烧的烟雾窥视天空,
上帝不在那里。
只有冰冷的、永恒的黑暗,
我们如此孤独。”

在罗夏看来,那一刻本我消灭的超我,超我(上帝)从罗夏的世界中隐退了,本我的暴力欲望不再受到任何节制。然而事实上,超我没有消失,只是再一次被极端的暴力扭曲了。罗夏的超我化身为善恶分明的道德完人,其对自身暴力行为的“超容忍”,意味着对其他一切犯罪行为的“零容忍”。从此,罗夏开始了不受任何约束、不接受任何妥协的“英雄”生涯,同时也走向了自己的终结。

在《Watchmen》的结尾,维特(Veidt)将一个极吊诡的道德难题抛给所有人:

选项A:真相。1500万人无意义的牺牲。核战。
选项B:谎言。和平。

面对这个难题,所有人——包括《Watchmen》中的宙斯曼哈顿博士(Dr. Manhattan)——都选择了向谎言妥协换取和平。然而对罗夏那个历经扭曲具备道德洁癖的超我而言,维特必须遭到惩罚。另一方面,这种惩罚所蕴涵的毁灭世界的暴力,无疑深刻地诱惑着罗夏。于是,当罗夏说着“Never compromise”迈出维特的城堡时,其本我的暴力欲望又一次超越了界限。

随之而来的,罗夏的超我升华了。其超越了一般“道德完人”的界限。暴力中孕育出了“至善”。墨诺提俄斯的神性降临到罗夏。

接下来就是墨诺提俄斯面对宙斯的时刻。

电影和原著漫画不同,在罗夏面对曼哈顿博士时,加入了一段额外的对话。

Rorschach: “Suddenly you discover humanity? Convenient. If you’d cared from the start, none of this would have happened.”
(罗夏:你忽然又理解了人性?说变就变。如果你一开始就在乎,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Dr. Manhattan: “I can change almost anything… But I can’t change human nature.”
(曼哈顿博士:我几乎能改变所有事…… 但是我不能改变人性。)

这是蛇足的。额外的争辩贬低了罗夏。在漫画中,罗夏和曼哈顿博士的对话极为简单。因为,加上维特,《Watchmen》这三个人物都超越了一般人类的感情,获得了某种层面的神性——罗夏从恶中获得了至善;维特从善中获得了至恶;曼哈顿从神力中获得了虚无。但无论价值观的差异,这三人的地位是绝对平等的,绝不会出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抱怨。

最后,罗夏摘下了面具。因为神性的超我不再需要俄狄浦斯情结作为其行动的内在逻辑,其只依赖于绝对的正义。另一方面,这也是作者有意无意地将罗夏面具背后,科瓦奇本我那懦弱、丑陋的面孔呈现给读者。告诉我们,当执着于暴力的本我因面对死亡而恐惧退缩时,他已经无法压制至善的、直面死亡的超我。

“Do it!”

从这个角度上看,罗夏是《Watchmen》中最具一般意义的英雄。

五月读书笔记

发奋而为,因为再不写就又拖过这个月了……


一个岛的可能性(La Possibilité d’une île)》,米歇尔·维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2005年著。余中先译,文汇出版社,2007年。

很早买的,但之前一直闷得读不完。不过上个月末利用坐飞机的时候进入,竟然很快就读完了。

这本小说的美感建立在两个方面。首先,它是一个“世界观小说”,讲述在一个人类消亡的末世里,克隆人不断阅读母体的“生命叙述”来感受生活。我一向喜欢世界观小说,因为好的世界观小说是在通过狭小的窗口来窥视宏大的设定,这其中有“冰山”的美感。其次,小说由两条线索展开,一条是母体达尼埃尔1第一人称的生活经历,另一条是克隆人对母体生活经历的诠释。而后者因为已经失去了一部分人的能力——比如无从理解“笑”的含义,使得其诠释产生经典的“陌生化”效果。这种无情感诠释对达尼埃尔1叙述的消解,也为小说贴上了虚无主义的标签。

稍有遗憾的是,小说的后1/3,也就是叙述的两条线索开始汇聚之后。先是达尼埃尔1逐步拨开“克隆人叙述机制”诞生的面纱,另一方面克隆人又走出“牢笼”进入“世界”去发现“可能之岛”。我以为从这一段直到尾声达尼埃尔24见到大海,破坏了末世不可知的美感——当然可能是为了完结故事不得不做的妥协。

不论怎样,这本小说完全打动了我。

“尽管我认真阅读了达尼埃尔1的生命叙述,我始终没能彻底明白人们说到的爱情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并没有把握住他们赋予这个词的众多的、互相矛盾的全部意义;我把握住了性别搏斗的粗野,情感隔离那无法忍受的痛苦,但是我始终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们抱有希望。在这些相反的憧憬中,他们可以建立起一种综合形式。”


巨兽(Leviathan)》,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1992年著。焦晓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

这是《纽约三部曲》之后,读的第二本奥斯特。而这个故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三部曲里的最后一个故事——两者有着几乎相同的结构:

主人公是个作家,但有一个写作能力更为出色的朋友。这个朋友才华横溢、极具个人魅力,而且稍有一点神经质。在某种机缘巧合下,朋友忽然从意外中领悟“生活的本质”——有些近似于禅宗的顿悟。伴随顿悟的是其生活轨迹的巨变以及从主人公生活中的消失。故事最后,朋友和主人公偶然的碰面,使主人公得以了解一定的“真相”,以讲述整个故事。而朋友则迅速地走向自我毁灭。

虽然奥斯特笔下的“朋友”最后选择的生活方式迥异——恐怖分子或者避世者,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显示着某种“浪漫”、“理想”的特质。这种“浪漫”和“理想”其实一直若隐若现在他们过去的生活中,被“秩序”所压制,但是意外使“秩序”彻底地从他们的生活中退让。从此他们成了实践的“理想主义者”。不幸的是,这种“理想”也导致了毁灭。

那么在这过程中,奥斯特到底想表达什么呢?至少在我看来,理想或者秩序只是个人选择,并不存在优劣的区别,而在背景之上凸显出的只有命运的偶然和巧合。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因此我们无处获得帮助,只能求助于彼此。民主不是来自赏赐,我们必须每天奋斗争取民主,否则就会面临失去民主的危险。惟一可供我们支配的武器就是法律。如果忽视孩子,那我们就是自我毁灭。只有对未来充满信心,我们目前的存在才有意义。”


金融的逻辑》,陈志武著,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

雷指推荐。我承认之前我不觉得有读一读经济方面内容的必要。我更关心类似权利、自由、平等这类概念。如果认为经济是一门数学为基础的科学,那么这和政治哲学是完全不相关的;而如果认为经济繁荣是政治的目的之一,那么我觉得可以避免细节,而更多去纠缠繁荣和其他几个名词的关系。然而不幸的是,在一个人人都“懂”经济的时代,我在聊天中总会陷入“货币战争”的泥潭——经济形势好的国家都是“金融阴谋论”的邪恶国家,而经济形式差的国家则一律是失败国家——其结果是否定任何政治上的优劣。

回到这本书,作为各种报刊杂志文章的合集多少有些啰嗦。我在豆瓣上的记录了是:“没时间的话看序言和最后的话就行了。大概讲了三件事:1. 现代金融是跨时间空间的交换活动,因此加强了资本的“流通性”,好处无穷;2. 现代金融需要建构在良好的制度(特别是法治)上;3. 儒家的“家”观念是一种隐式契约的金融活动,所以传统中国文学的“家”很功利,相反西方资本主义的血亲关系和经济活动相分离,所以血亲关系是跟纯粹的亲情。最后这点很有意思,因为他的观点和我们的意识形态教育观念正好相反。”

另外推荐一下,前几天在海德沙龙看到的一篇文章《经济学:治国术、伦理学还是科学?》。

“经济学之所以陷入这样的困境,终究是因为学界始终没有澄清一个根本问题:经济学究竟是科学还是伦理学?假如它是科学,就没有理由承担价值判断的任务,也无须为制度和政策作出道德评判,充其量只需要评估其现实后果,假如它是伦理学,那么它目前所采用的方法论和分析工具是否适合承担这一任务?与伦理学的其他分支相比,它是否显示了自己独立存在的价值?”


地球防卫少年(ぼくらの)》,鬼頭莫宏,2004-2009年连载。台湾长鸿出版社,译者不详。

我还在看动漫的时候看过动画版。动画版比较早,超过连载的部分就和漫画没什么关系了——比如动画里可奈活了下来,但漫画里可爱西姆竟是最好的人!漫画07年前后也追过,但没追下来。上个月偶然发现已经完结,花了一个晚上看完的。

总得来说,漫画的人物刻画更细腻一些。虽然上尉、宇白、可奈之间的关系仍然是无可救药的八点档电视剧,但是像千鹤、洋介处理就很有味道。另外孝美、洋子、宽治的战斗也都有变化,不像动画里一味卖3D CG。

值得一提的是,漫画里的几处留白非常棒。比如洋介的战斗过程完全隐去堪称经典——比动画里说“质量越大,能力越大”不知高了几个级数。此外宇白扫荡、可爱西姆最后一战的处理虽然类似,但是都很到位。

– “好了,敌人来了。我能再做一件跟我不搭的事吗?”
– “什么事?你应该不需要请求我允许吧?”
– “因为那算是,男孩子的梦想吧。”


我如何成为一名畅销书作家(How I Became a Famous Novelist)》,斯蒂夫·赫利(Steve Hely),2009年著。王秀莉译,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0年。

玩笑书。讲主人公如何为了让前女友在婚礼难堪,靠着抗抑郁药物在屋里憋出一本畅销小说的故事……

宣传说这书很有争议,但我倒觉得至少在倒数第二段——也就是主人公的电视台辩论那部分——作者多少有点想拨乱反正的意思。只可惜前面用力过猛,到这里对手早就被刻画成骗子,说得再好,也让读者觉得那是一种修辞术而已了。

“在1653年,当举国所有神圣的东西遭到破坏和亵渎的时候,罗伯特·雪雷爵士建起了这座教堂,以一己之力在一个最坏的时代中做出了最好的事情,在灾难的时代播下了希望的种子。”
“法则1:拒绝真相。…… 法则16 :包含植物的名字。”


足球经济学(Soccernomics)》,西蒙·库伯(Simon Kuper) / 史蒂芬·西曼斯基(Stefan Szymanski),2009年著。马睿译,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0年。

同样是看着玩的,写得也凌乱。有一些有趣的观点,比如:足球从来都不是生意(再精明的足球经理在真正的商业人士看来都是sb);球迷从来不要公平等等。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另外,书里说到点球小纸条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了07-08赛季欧冠决赛点球大战,范德萨如何吓退了可怜的阿内尔卡。我真的遵照书中指示去youtube上看了视频,也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


拉丁美洲革命现场——一个香港独立记者的真相之路》,张翠容著,法律出版社,2010年。

我没学过新闻啥,不过我觉得既然标题称“记者”,那么无所谓独立与否,中立性多少要有些的。

否则像这本书,所有人物访谈都要先表明被访者的“阶级”,然后还补上几句类似穷人多少都有革命性,富人则都是反动的。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也让人觉得没法看呀。

总之,除去少数风土人情,是让人很失望的一本书。


四月读书笔记

这俩月被开题搞得焦头烂额,书也就看了这些,笔记也写得潦草了。


中华帝制的衰落(The Fall of Imperial China)》,魏菲德(Frederic Wakeman),1975年著。邓军译,黄山书社,2010年。

这是我在豆瓣上关于本书的一段简短记录:

“儒家经典缺少关于何为‘善治’的清晰定义,这导致王朝循环中,政治制度的变化没有明确的方向。清末,西方意识形态的输入切断了‘君-臣’的结构。但是通过‘排外’进而‘反现代化’引导的民众革命,没能启蒙民众,改变‘臣-民’这一结构。结果是失去专制权力制衡的官僚权力无限膨胀,直到今天。”

我当时自以为这段话说出了某些道理。不过关于“善治”的方向性的问题,现在看多少有些想当然了。为什么西方政治制度能不断改进,而中国则陷入某种循环,大概不能仅仅从缺少明确的目标来考虑,大部分还是方法论的问题。实际上,“善治”缺乏定义本质上也是方法论的问题。

“关于翻译,个人觉得前半部分还好,后面确实比较糟糕,尤其第九章”,这同样是豆瓣中记录的话


幽灵代笔(Ghostwritten)》,大卫·米切尔(David Mitchell),1999年著。方军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

去年底读了《云图》,所以这是第二本大卫·米切尔。就我个人而言,我欣赏短篇小说多余长篇。因为从精致和完美的角度去看,短篇小说无疑比长篇有着先天的优势。而从速度上讲,短篇小说可以让我在一班地铁上读完,不必过于牵肠挂肚。

关于米切尔这两本书,与其说是长篇小说,倒不如说是短篇小说集。米切尔有一种办法,利用伏线把短篇小说的故事串联起来,藉此把短篇小说集伪装成长篇小说。然而我以为这更像是某种讨巧的策略,因为这些伏线没有让故事发生“格式塔”的变化。抽离这些伏线,我对于这些短篇的好恶不会有什么变化。我想这是目前读到的米切尔唯一让我遗憾的地方。

当然绝不是说这两本书不值得一读。有一类作品,当你读完之后,你会根本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被写出来的,你会疑惑这个作者到底读了多少书、看了多少风景才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圣山”、“蒙古”就是这样。

“你好,我是动物园管理员。”


结网——互联网产品经理改变世界》,王坚著,人民邮电出版社,2010年。

阴谋改行,就随便找了本书看了看。作为认真学习过软件工程的学术男,讨论一下“产品经理”这个概念的出现也是挺有趣的。从传统软件开发经典的瀑布模型上看,软件开发分为需求-分析-设计-实现-测试五个阶段,所谓产品经理大概就touch需求过程和分析的一小部分。所以本质上产品经理应该对应传统软件开发需求分析师的角色。

这里的传统软件开发一般指“甲方-乙方”的结构。软件开发团队作为乙方,首先由需求分析师通过客户访谈、问卷等等手段确定甲方的需求,并将需求以需求文档的形式提供给软件分析(UP中的面向对象分析)部门,并协助分析部门生成粗粒度的软件概念模型(UML类图、界面原型等等),再进一步设计开发。

不过到了互联网软件开发,这个结构发生了变化:因为互联网软件开发不存在特定的甲方。互联网软件开发甚至和传统意义上的桌面软件也不同,后者一般由更加精确的用户群。互联网软件从一开始就面对极不确定的用户群。这使得需求阶段本就脆弱的客户访谈、问卷等手段几乎彻底失效。其结果是互联网软件的需求分析,与其说存在某种特定的方法,倒不如说仰赖需求分析师所谓的“互联网直觉”。

到这个地步,互联网应用的需求分析师和传统软件的需求分析师,从能力要求上讲,几乎成了两个完全不同职位。我猜想为了增加辨识度,人们援用了其他行业的一个职称来定义互联网应用的需求分析师。

从这个角度看“产品经理”概念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也能说明:为什么“产品经理”这一说法在近4-5年忽然兴起——这正对应Web2.0浪潮;以及为什么看上去产品经理没有针对性的能力要求——事实上传统软件开发就一直为需求头疼,互联网用户的泛化则使得需求分析彻底沦为了某种“哲学问题”。

大抵如此。


这个世界好些了吗——吴虹飞名人访谈录》,吴虹飞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吴虹飞在《南方人物周刊》的访谈结集。这一篇都挺好的。我大概说不出什么比书里的内容更好的话了,所以只能对书名吐吐槽。

这是07年的书,如果把书名看成一个问题,那么4年后,我只能说,这个世界大概好不了了。

“我以前喜欢在作品中建立另外一个秩序,用它来影射生活,但是现在我觉得,根本没有这样的必要。日常生活有很多奥妙,这个奥妙并不需要别样的方法来体现。”—— 格非


剑桥倚天屠龙史》,新垣平著,万卷出版公司,2011年。

如果去掉那些玩票似的“三体”以及我党的包袱,这本书简直神了。我太喜欢关于赵敏和张无忌相爱的心理分析了。

“在和明教的斗争中,这一内在关系发生了转化。绿柳山庄战役无疑是一次可耻的失败;在武当山的计划也同样失败了;而最可悲的是万安寺的惨败。在一系列失败中,受到沉重打击的无疑是她作为一个成功的男性统治者的幻想中的自我认同。这足以把一个普通的男人击垮,但这一打击却只是帮助她粉碎了自己的幻想,而完成了她对自己心理的转型,让她作为女性的人格占据上风。由于被打垮的实际上是她父亲或者哥哥的内在投射,因此她在这一过程中更加感到了复仇的快意。明教所击败的不仅是她本人,而也是她竭力想要认同的蒙古精英男性们。既然这种认同不可能实现,那么她宁愿选择和他们的仇敌一起毁灭对方,这里存在着一种变种的弑父情结。因此就产生了赵敏对张无忌的爱情:不仅由于这个男人有助于实现她最隐秘的愿望,也因为她的中国化教育让她作为女性的一面更容易认同汉人。而和张无忌的浪漫关系,让她充分释放了自己的被压抑的人格。现在她的权力欲只剩下了一点,就是对这个男人的控制,而我们看到了她是如何坚决地贯彻了这一点的。”(引自《赵敏:一部心理传记》,牛津,2002,230-231)


停滞的帝国(The Immobile Empire)》,阿兰·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1992年著。王国卿译,三联书店,2007年。

这本花了我3个月时间才断断续续看完,到中间我就完全不把他当历史书,完全当小说来看了。如果坚持看完这本书,你就会发现现代小说讲的疏离、荒谬,并不是一些受迫害狂的妄想。它们是确实存在的。因为无论从清廷看马戛尔尼还是从马戛尔尼看清廷,我们都能发现彻头彻尾的荒谬

读完这本书,另一个基本上没有联系的想法是关于费米悖论的。其实费米悖论一直有一个很强的基于西方文明的假设,就是文明发展到最后一定科学的。实际上,仅仅以地球这个样本来看,除了希腊那一小块地方,地球其他文明没有哪一个可能走上科学的道路,也就更不要说发展出星际航行技术呢。那么如何能证明在宇宙中,科学文明是一个常见的选项呢。如果科学文明在宇宙中是稀疏的,那么费米悖论就不攻自破了。

我想从这个角度确实可以攻击到费米悖论,因为这个悖论始终在科学的范畴里讨论问题,却没有注意到科学以外的可能性。当我们不从科学,而从文化去重新考虑费米悖论,它看上去便不那么稳固了。


告白(告白)》,凑佳苗(湊かなえ),2008年著。丁世佳译,哈尔滨出版社,2010年。

说实话,我现在挺讨厌一出个变态最后就说是恋母情节作祟的。特别在一黑暗系的小说里恋母未免太阳光了吧。最差也得来个无理由犯罪才说得过去。所以我觉得停在第一篇《神职者》就好了,后面蛇足反而把整个故事冲淡了。

所以,不如看电影吧,有大小美女可以看,还省了时间。

“我的话到此为止。”


为他准备的谋杀》,蒋峰著,中信出版社,2011年。

蒋峰多少让我失望了。第一、二部分还是很四平八稳的套路。到了在路上的部分就开始脱线了,就算明知道是为最后那个团圆结尾做不伦不类的铺垫,也几乎搞不清楚人物的情感到底是如何发展的,篇幅还那么长。至于最后的结局简直让人崩溃,推理不是这样的呀。如果不给伏笔,最后就说所有人其实都是带头大哥的小弟,都因为这样和那样的原因被大哥控制,那任何故事里的任何人都可以在最后被指定成大反派。这是出人意料,但毫无公平性可言的……

另外就是如果一个角色死得很糗,但一开始就不要渲染得他很nb,让读者移情……

还有就是有必要搞得这么重口味嘛……


网络文学在这里要受到歧视?

还是知乎上的一个问题:http://www.zhihu.com/question/19618565

问:网络文学在这里要受到歧视?

这里的都是明白人,更有一部分是所谓的精英阶层,我们不是一个档次上的,我喜欢网络文学,在这要受到歧视?

答:要讨论如何看待网络文学,那先要明确“网络文学”的含义。这个术语字面上的含义是“以网络为媒介传播的文学文本”。但是以如今网络的覆盖程度和文学的泛化程度,这个定义会使问题不可讨论。而根据目前习惯,似乎应该把“网络文学”理解为一种不准确的习惯用语——意指“起点模式”的网络小说。

如果对定义达成一致,接下来需要考察一下小说的目的。我作为业余读者理解的现代小说的目的包括:

  • 扩展叙事的可能性:这个很好理解,就是让人发现“原来故事还可以这样讲”。比如海明威、卡佛展示了留白在叙事中的魅力。比如,百年孤独那个玩弄时间的开头。再比如,我最近读略萨的《潘达雷昂上尉和劳军女郎》,其中略萨使用了一种类似电影中跳接的手法,使整部小说非常紧凑、有力度。
  • 探讨人内在的、本质的处境。这方面小说其实成为了哲学论述的一个形式。因为讨论复杂哲学概念时,以小说作为载体,虽然没有逻辑语言精确,但是更容易感同身受。玩得最早最直接的,大概是法国存在主义那帮人,比如《局外人》、《恶心》、《人都是要死的》等等。

以此为基础,回到网络小说的价值判断问题。

我先规避一下这个问题本身蕴含的陷阱:当一个所谓“歧视网络文学”的人企图评价网络文学时,他一定会被质疑“你是否读过网络文学”,以及如果“没读过你是否有资格进行讨论”。作为我个人来讲,我的确没完整地读过任何一部网络小说。我对起点文学的理解主要来自一些书店里的随手翻、部分二手资料(比如Apple.us的系列文章),以及一些对于起点商业模式的认识。我不否认这会使我的认知存在某些偏差。不过我也认为网络小说并不复杂,在理解其主要概念、类型以及商业模式之后,不难做出大致正确的判断。

我的个人观点是,起点模式小说最大的问题在于:它不以小说为目的的,而是(在起点模式下)以阅读人数为目的的——我们谈论网络小说的好坏时经常说的是:“更新频率”、“情节是否吸引人”、“太监与否”。这导致网络小说在叙事和接近真理的程度上不可能达到严肃作品的水准。叙事上,网络小说因为“更新”模式必然导致起点小说大量注水,过于频繁的更新也会使叙事方式模式化,这都是很自然的推理。而我在书店随手翻阅(比如“盗墓笔记”)的体验也印证这一印象。而网络小说不承担哲学的任务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为它追求的是简单、直白,以及随之而来的尽可能多的读者。引用大量阅读网络小说的在读哲学博士 @陆丁 的文章中的一句话:

“读网络小说这么多年,我学会了一套与作为艺术的文学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评价标准。那就是常规的人物、文字、结构等这些因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更新:稳定的、迅速的更新,还有相对而言不那么重要的更新时段和频率。”

因此我对网络小说的总体判断是:网络小说在商业上是成功的。网络小说作为整体,反映了这个时代阅读的某些特征。但是针对每一部网络小说,以小说本身作为目的来衡量,其价值是有限的。

IT行业的一个类比是:我认可山寨机在商业上的成功。但如果以手机本身为目的,我认为山寨机只是权宜之计,不能称为严肃的、值得为之奋斗的东西,也不可能和iPhone、Android这些东西相比。

不过每个人阅读的动机是不同的。前面提到的@陆丁 选择阅读网络小说的动机非常有趣。他作为在读哲学博士,为了避免死于“石里榨油式”式的哲学阅读,选择把网络小说的阅读作为一种“逃避哲学”的方式。反过来,我自己作为一个搞IT的工科生,有限的阅读时间里我更愿意选择一些精致的作品。当然也会有人认为小说的目的就是吸引读者,因此网络小说代表了(至少在中国范围内)最先进的小说,那么“网络小说没有价值”、“阅读网络小说是浪费时间”的看法就对他构成一种歧视。但如果这样理解,那反过来说,认为小说就是“为吸引读者”的观点对于严肃的作品不也是一种歧视嘛?

因此,我想,如果不能求同,就存异吧。

大门口的K

“对于他来说文学是神圣的、纯粹的、不可侵犯的、完美无缺的又伟大崇高的。”  ——朵拉·迪亚曼特(Dora Diamant)

1923年卡夫卡在波罗海边的厨房里遇到朵拉。他没有再返回布拉格,而是随着朵拉去了柏林,在她的陪伴下度过了生命的最后11个月。

到了1924年的春天,卡夫卡的病情出现了短暂的好转。一天两人在柏林维茨尔街的一家书店里发现了那本《马戛尔尼勋爵的报告》——依据海伦·罗宾斯1908年发现的手稿整理出版。“修建过长城”的卡夫卡买下了这本书。在他的病情再一次恶化之前,他读了这本书,还为朵拉朗读了其中一部分。

朵拉后来曾透露,那段日子里卡夫卡写了一个故事,讲述一对传教士父子如何陷入中国皇帝制造重复和停滞。但除了朵拉再没人读过这个故事,显然它已经消失在卡夫卡的壁炉里了。

马科斯部分证实了朵拉的说法,他说卡夫卡那段时间本想写完《城堡》的最后一章——K因心力憔悴而死,并在死前获得了在村庄居住的权利。但卡夫卡在临终的病床上对挚友谈起,马戛尔尼的报告改变了他的想法,也许故事应该永远继续下去。马科斯说,这可能导致了卡夫卡没有完成那个故事——他来不及修改结局,所以干脆不让故事终结。

以上的很多都不是真的。不过卡夫卡的《城堡》确实存在,人们也一直在试着解读这座《城堡》。到底是个人与国家的对抗,是犹太人无家可归的写照,还是现代人作为“局外人”的不可摆脱的命运?

佩雷菲特的《停滞的帝国》综合了马戛尔尼使团成员的报告和回忆录,附以朝廷的官方文书作为补充,藉此从18-19世纪的英国使团角度透视晚清中国。我断断续续话了三个月才读完这本书,本以为可以收获某些意想不到的有趣观点,可惜最终我只收到意想不到的枯燥,这种枯燥来源伴随马戛尔尼使团行程之中的巨大的无力感。

马戛尔尼的使团带着“商贸谈判”、“打开中国市场大门”的目的前来。其时恰逢乾隆皇帝的寿辰,于是使团携带了工业革命最先进的制品(热气球、弹簧减震的马车)作为礼物。他们期望被这些礼物“震惊”的中国可以开放大门,进而转化为开放市场。他们没有料到的是“震惊”、“惊讶”甚至对夷人的事物表现出“兴趣”,在这个古老帝国的横贯几千年的价值体系中是不被允许的。

剩下的自然是那些理所当然的程序,天朝与外藩礼仪的冲突、朝贡与平等国家的矛盾。既然惊讶了欧洲人自己的科学成就甚至不能让中国人表现出冷漠和嘲笑以外的情感,奢谈“贸易”、“外交”只能是空中的楼阁。马戛尔尼的日记里自我催眠一般把朝廷表现出的每一点善意都幻想成对未来可能性的某种预示,殊不知朝廷官方的来往文书就把所有这一切归结为四个字——“怀柔远人”。

在读这本书后半部分时,我不断想起《城堡》:马戛尔尼是土地测量员,乾隆是西西伯爵,城堡办公厅主任和珅,徵瑞、松筠、长麟是巴纳巴斯的不同侧面,就连K那两个奇怪的助手都能和王和乔两个人对应到一起。而这本书就是在描写来自另一个文明的土地测量员企图进入中国这座城堡时所遭遇的“卡夫卡式荒诞”。

而当这本书中的文明撞击也被接纳入卡夫卡的城堡,我也开始相信《城堡》作为一个多重诠释的范本,卡夫卡在其中抓住柏拉图称为理念的那个东西,卡夫卡抓住了“冲突”以及由冲突导致的“荒谬”的理念,然后他用一个人和一座城堡将这个理念投射到一个故事中。这不是类似存在主义者所做的那种将某种哲学观点利用文学去表述,而是对一个不可言说的复杂理念的最精致的表述方式。所以你不能再用一个更简单的概念去规约这部作品,因为无论你把它解释为“局外人”、“父子冲突”或者“犹太人的处境”,你都等于把这一理念分有到一个具体的事物上。

你也因此发现,欧洲和晚清之间发生的一切,只是人和荒谬之间关系的反映。就像人们在面对荒谬时,先是试图把荒谬“常规化”——把荒谬解释为常规事务的不同表现;而当他们不能解释荒谬时,就开始把荒谬神化,认为那是神圣的、不可理解的——那正式伏尔泰、卢梭做的;最后当人们足够强大,强大到厌倦神圣的时候,他们就着手消灭荒谬。

于是,就这样,当我们扔掉《城堡》,贬斥其故弄玄虚、不知所云的时候,欧洲人打破了天朝的大门。

二月读书笔记


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Soulstealers: The Chinese Sorcery Scare of 1768)》,孔飞力(Philip A. Kuhn),1990年著。陈兼/刘昶译,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

寒假期间写了四篇长文,其中叫魂的书评是我觉得其中立意最好的,全不似三体苍井空那两篇纯为调笑。可惜从结果上看,叫魂这篇却写得最差。托辞说不走心,比如回头看如果当初的大段摘抄全改成复述,文章的感觉会很不同。不过另一方面,心里清楚自己的浅薄,一写起这样的东西,短板就曝露无疑。真让人扰恼。

这本书的妙处有二。一是阐明了所谓的“君主官僚制度”内部君主与官僚、专制权力与常规权力的互动方式,这有助于理解清朝乃至帝制中国的朝廷为何以及如何处理事件。二来本书最后一章从全局角度阐述了君主、知识分子、民众之间的结构,特别是其中引入“受困扰社会”这一概念。我认为这个概念或多或少地揭示了中国社会时至今日依然存在的一些系统性缺陷。这是中国社会近两个多世纪来,某些灾难频繁发作的根本原因,也是我们在未来不得不面对的重要问题之一。

“一旦官府认真发起对妖术的清剿,普通人就有了很好的机会来清算宿怨或谋取私利。这是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每个人——无论恶棍或良善——都可以取而用之。在这个权力对普通民众来说向来稀缺的社会里,以‘叫魂’罪名来恶意中伤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种突然可得的权力。对任何受到横暴的族人或贪婪的债主逼迫的人来说,这一权力为他们提供了某种解脱;对害怕受到迫害的人,它提供了一块盾牌;对想得到好处的人,它提供了奖赏;对妒嫉者,它是一种补偿;对恶棍,它是一种力量;对虐待狂,它则是一种乐趣。”


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Pantaleón y las visitadoras)》,巴尔加斯·略萨(Mario Vargas Llosa),1973年著。孙家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

我们读小说序言评论时,常能看到一个说法叫“小说的可能性”,对作家很nb的评价之一就是“扩展了小说的可能性”。这种说法多少有一些玄的东西在里面,比如人们特喜欢说博尔赫斯扩展了小说的可能性。我们第一次读博尔赫斯一定会觉得这和我们读的那些小说不同,但是究竟为什么不同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了。

当然这个例子举得未必好,因为此处的玄更可能是博尔赫斯小说本身的玄,而不是“小说可能性”这一说法的玄。吴晓东老师就曾经说博尔赫斯写的是“玄想小说”。比如《秘密的奇迹》里,我们没法简单说这是一个结构上的实验,因为有一些东西藏在克莱门蒂诺图书馆的四十万册藏书中某一卷某一页的某一个字母里——你会发现即使脱离了不同的故事时间、叙述的嵌套,这一说法依然保持着它固有的魅力。

扯远了,其实我是想说,某些时候我们还是会在读一部小说的时候,特别直白地体会到“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而略萨的《潘达雷昂上尉和劳军女郎》就是这样的小说。

你看,我甚至不能从这部小说中截出一句话来作为摘抄,因为所有碎片结合成了如此完整的整体。


地铁》,韩松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

韩松一直是有争议的作家,批评他的人(安替算是最新一个)直言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这里的奇妙之处在于,很多人读小说时,如果这小说不是现实的,就一定要确认出它是现实的某种反映——比如地铁反映工业文明、地铁惊变就反映工业文明下人的异化。然而这是一种多么无聊阅读方法呀。小说的魅力不恰恰藏在它与现实之间那些晦暗不明的隐喻中嘛?作为读者,我们该去试着理解那些隐喻,因为这样我们才不会面对完全的无意义。然而另一方面,我们是否应该把模糊的隐喻落实呢?一旦落实,小说还是活的小说嘛?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该问,像韩松这样的小说到底在讲什么,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犯有谋杀的企图。

写到这,我倒是又想到了另一种小说的读法——某种“逻辑病”。患有“逻辑病”的人特别喜欢用完整的逻辑链条去取代小说中模糊的隐喻。我想到的例子倒不是小说。押井守电影版“空中杀手”的观众就特别喜欢挖掘Teacher的含义(宽恕那些科幻宅吧),他们一会儿发展处Teacher是AI的理论,一会儿又搞出一套Teacher是水素老情人的说辞。实际上他们并不是在挖掘Teacher的含义,而只想要把Teacher从一个隐喻变成实在人物。也许对他们来说,故事里每一个名词都必须有实在的意义。这好无趣。

“他们以蚁的形态,以虫的形态,以鱼的形态,以树的形态,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向不同的中转口蜂拥而去。在无数的站台上,一组组的列车,正整装待命,预备向不同的世界进发。”


智血(Wise Blood)》,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1952年著。蔡亦默译,新星出版社,2010年。

这本读得偏快了,没抓住太多东西。

有意思的地方是,故事中的视点曾聚焦到其中几个主要人物——黑兹尔、伊诺克、萨巴思、女房东等等。但是叙述里的聚焦既不是内聚焦也不是外聚焦。比如当视点转移到黑兹尔时,它不仅仅描述黑兹尔的行动,而是包含了一定量的心理活动——黑兹尔做决定的原因,甚至还为此追溯到回忆中。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分析这些想法的话,又会发现这些想法并没有真正进入人物的内心,理由背后更深层次的意念是隐而不显的。因此虽然我们看似了解了人物的动机,但是又不理解这些人物。

不过写完上面那段之后,晚上听了一点课(这本书是“1945年后的美国小说”第二本阅读书目),我才发现可能是我的阅读背景有问题。“1945”上重点谈到了奥康纳的天主教背景,这让我意识到缺乏必要基督教文化背景——对赎罪、基督、圣心这些概念的无反应——可能才是我认为人物深层次动机不明的真正原因。

错误的理解会不会催生一种有趣的写法?

“‘我喜欢他那双眼睛,’她观察得很仔细,‘总是一种视而不见的样子。’”


床笫之间(In Between the Sheets)》,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1978年著。周丽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

这本读得也颇失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静下心读。

两碎片。背景知识问题,一开始我没读懂这是一篇末世小说,发现之后重读还算读出点味道来。但这就是唯一一篇……

色情和既仙即死,让我觉得除了畸恋之外就没有东西了。宠猿好一些,因为除了畸恋之外还能剩下一点点什么——面对打字机把自己的作品重新敲一篇,但这和畸恋有毛关系…… 心理之城就是那种你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的东西。一来一去?干脆没看。

段子是:床笫之间,床第之间,我不认识字……

“现在我在这里,但要她在椅子里转过身并注意到我,似乎是一个不可能的想法。”


文学批评导引》,王先霈/胡亚敏著,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

看这种书就和看谭浩强的《C程序设计》差不多。虽然未来你很可能看不起这样的书,甚至隐约羞于承认自己从这样的书读起,但是你却不得不承认,现阶段这书看起来还真有用处。

“批评家必须以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作为提高思想修养的依据和指导,切实用社会主义先进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和指导批评理论和实践活动,提高思想觉悟和思想水平。”


内裤从哪里来?——从一包内裤看中国(Where Underpants Come From)》,乔·本尼特(Joe Bennett),2008年著。吕博译,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0年。

作者的动机很有意思:因为在新西兰超市发现一包6.5新元五只装的内裤,作者很诧异如此廉价的货品是如何成为可能的。所以作者期望回溯产业链条,查看内裤的生产过程,进而从这个角度去了解中国。

遗憾的是,作者最后并没能找到一种有效的回溯产业链的手段,因为其中涉及一些商业秘密,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对作者包有配合的态度。结果严格意义上讲,作者并没能完成他在开篇提出的构想。于是这本书也有些虎头蛇尾,更像一个从未接触中国的老外初到中国的游记。当然作者的写作不乏有趣的地方,但也就是仅此而已吧。

“当地铁到站停车后,车门和隔离墙上的自动门简直是正好同时开启,而且两层门对得很精确。即刻有两股人流,上车的和下车的,之间只相隔半米站台,直接朝着对方走过去,混成一团。几秒钟后,人们之间的对立结束。两股人流交换了位置。车门和自动门同时关闭,我就这样错过了这趟车。”


蒼井そら为什么重要

“你工作上的同事,你原来在工作之中只认识他工作这一面,但是你上他Facebook,你发现他原来喜欢狗,你发现他还喜欢养花,你发现他很讨厌苍井空,我怎么老说苍井空呢……” —— “开卷八分钟”,梁文道

你看,忽然那么一天,到处都开始讲苍井空。仿佛人人都怕落了后,忙不迭地把“苍老师”挂到嘴边,夹带“苍老师”的段子也随着横飞。结果先有百万的微博关注,接着便是国内外媒体的报道,最后连那一帮“现象家”们都开始分析起“苍井空现象”了。

这时候,你,对,就是你——一位读纯文学、看艺术电影、听古典、登山徒步、玩单反、品红酒、熟读弗洛伊德荣格拉康,特立独行、卓尔不群、品位出众、散发浑然天成气质的非凡人物——当有人开始当着你的面,大谈“苍老师”、“空姐”时,你该怎么办?

什么?你说你打算随声附和,平易近人地讲几个不知从哪看到的“苍老师”的段子,或者干脆放下身段提提你更耳熟能详的兰兰?我的天哪!我看你还不如给大家讲讲你那个装满低质量rm的隐藏文件夹,直接把自己变成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算了。

不要犯上面那种错误。记住,你是有品味的高雅人士,放弃任何彰显自己个性的机会都可能使你丧失社交圈核心的地位——试想一下,以后每一次话题引向苍老师时,你的隐藏文件夹都会被重新提及,多么可怕!

卓尔不群的你不可能喜欢已经泛滥的苍井空。事实上,当有人斗胆在你面前提起“德艺双馨的苍老师”,你通常会不动神色地听完,然后露出你那招牌式的略带鄙夷的微笑,“你指的是蒼井そら(不要用苍井空,而用日文发音Aoi Sora)?(此处轻笑两声)什么时候这位一年6片、演艺界吃不开反倒靠发片维持关注度的大bei儿头也算德艺双馨了?”接下来是斩钉截铁的语气,“蒼井そら的态度决定她的演技从06年开始就不再进步了。”如果此时还有人不识时务地开腔,你只消说,“去看她最新的soe523!”对方显然已经被你震住了,这时你再带点说教口气地补充,“拍这个系列的都是S1的当家花旦,你可以对比一下Akiho的286以及Yuma的386。”

就这样,对方恍惚间幻听486和586时,你已经完全掌握了话题的主动。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为了继续表现你出众的品味,你还应该参考以下建议:

首先,你不喜欢任何一个人人皆知的现役大牌。当有人提起她们时,你要趁势无情地奚落。这包括但不限于:蒼井そら、吉沢明歩(你欣赏她的敬业态度,但追求完美的你不接受任何填充物)、Rio(你对柚木 ティナ表示一定程度的认可,但看看Rio的锥子脸)、松島かえで(她冷淡的表演对注重演技的你毫无吸引力,你还可以从容不迫地点评她复出后惨淡的皮肤状况,如果有人赞美她的身材,你就不失时机地指出其实她只有5尺3)、西野翔(指出她的早稻田出身是中文世界一些毫无根据的以讹传讹,事实上她的出身和身材一样单薄)、麻美ゆま(你不喜欢她老气的长相,毫不留情地嘲笑她的斗鸡眼)…… 除此之外,你也不喜欢任何传说中隐退的人物,那是一份很长的列表,但你只需遗憾地指出她们“太多借位演出”,就轻易将其逐出讨论范围。

褒扬一些2008年前后出道的中生代相对安全,比如“初音みのり在soe289和363中重新定义了激情演出”、“冬月かえで矫正过牙齿后容貌无懈可击,而pdg438简直是演技弥补身材劣势的典范”。需要注意的是,有时候你提及的人刚巧被旁人所知,那你就要果断地痛下杀手:“我刚才指的是h.m.p的明日花キララ,她移籍prestige后的片子惨不忍睹”。考虑上面这一情况,提及一些年代久远并且演出不久即隐退的无名之辈往往更加可靠,“是芹沢遥奠定了digital channel早期的风格”——你通常不必为此类的胡说八道担心。

虽然这个领域中女性才是焦点。不过一些针对男士的发言更容易让人“察觉”你的渊博,“论相貌南佳也的确出众,但是清水健更能激发对方的潜能”,“即使不像周杰伦,东尼大木也有其引人瞩目之处”。

煞有介事地使用影片编号而不是冗长的片名:“对比hodv20574和575,你该发现同时期的雨音レイラ更为出色”,没人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这不妨碍他们觉得你“真的懂”。另外,按系列讨论片子,这好比从影片序列的角度分析电影,可以增加你的专业感,“09年1月开始digital channel系列停摆了近6个月,此后的supd060较之前作风格全然不同”。联系不同片商的同风格作品则更好,“对比iptd625、646和pdg438,无疑premium更好地抓住了S1的精髓”。

讨论作品而不是片商,因为后者争论和不确定的地方太多,加之人员流动大,错误观点、过时信息都容易脱口而出。如果必须讨论,你厌恶巨无霸北都和SOD,更喜欢规模小独立性强的JHV和prestige。

不谈论步兵,用你的招牌微笑招呼所有和你讨论步兵的人。万不得已,和他们谈sky angel或者步兵厂牌的海外注册地,以此表明你不是不懂只是不屑。

关注剑大的博客,以免错过やまぐちりこ这类大事件,但如果被问及是否关注该博客,则要做出很少看并对一剑和夜影(此处不可用敬称)的品味不苟同的样子。

以上,你已经可以击败大部分的“中低端玩家”。

最后,万一你碰到了真正的高手,请记住一定避免和他谈论任何实质性的话题。目前可信赖的救命三招是:首先和他聊聊阅片无数导致的冷淡(虽然你可能毫无障碍,但不排除他对此感同身受);接着和他谈当下的“苍老师”热,缅怀过去为看片而看片的纯洁时光 (他大概和你一起唏嘘不已);最后,分析人们争相谈论“蒼井そら”的心理动机和社会背景,指明这种以“蒼井そら”为标签武装自己的行为,源于集体无意识对官方“高雅”的反抗,再将这一行为与以“阿伦特”为标签对抗“极权”的行为相联系,笑谈自己正在写一篇名为《蒼井そら为什么重要》的文章,藉此把整个话题导向人文社科领域。

而那儿不正是你最手到擒来的阵地嘛?

叫魂的幽灵

叫魂妖术:术士们从受害者(多为妇女儿童)的发辫末端剪去一绺,再作法于这些毛发,便可使受害人发病死去。

一、 1768

“1768年,中国悲剧性近代的前夜。…… 一个幽灵——一种名为“叫魂”的妖术——在华夏大地上盘桓。”

1768年(乾隆三十三年)8月,36岁乞丐张四携其11岁的儿子秋儿到达宿州。此时张四还无法预见正波及全国的“叫魂案”即将给他带来的厄运。12日,父子二人来到宿州赵家楼。他们与另两名乞丐一同在庄首赵某的门前卖唱乞食。赵某的吝啬引发乞丐们的愤怒和辱骂。本就对这几个外乡人有所怀疑的赵某警告他们,“近日这里有剪辫(叫魂)犯,你们最好快滚。” 张四气不过又骂了一回,这才离去。没行出多远,赵家的雇工便将四人抓回,私刑打成重伤。赵某又将一绺头发混入张四等人的随身物品,接着便向县府告发了这些“叫魂犯”。

其时,全国的官僚机构正为乾隆的盛怒所驱动,焦头烂额地搜寻叫魂案的主犯——其中一名正是活动在距赵家楼三四百里苏北地区的张四儒。官府很快注意到了这一案情“重大突破”——张四必然是张四儒的化名。地方官府获得张四口供的过程未被史书记载。无论如何,对剪辫叫魂一事“供认不讳”的张四父子随后被解往北京由军机大臣亲自审问。10月11日,到达北京的张四已经奄奄一息。但他在随后的审讯中当堂翻供。军机大臣将供出张四儒的案犯靳贯子带来对质。靳贯子却忽然改称张四儒的名字系属他遭遇逼供时捏造的。军机大臣为这混乱供词所困扰,只得命令各省进一步的调查并等待结果。

然而死神从不等待。10月25日,张四死于狱中。11月1日,乾隆降旨停止了对叫魂案的清缴——因为不断的证据证明叫魂事件始于一些荒谬的谣言。

以上是孔飞力教授的著作《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中的故事。这部著作中,张四的遭遇并非个案。而除却这些有名有姓的“重犯”,书中还不断出现类似“被愤怒的乡众殴毙”的字句。

在全书的第九章,孔飞力教授通过叫魂这一全国性运动对清朝皇帝与官僚机构之间的协作制衡进行了精妙地解剖与构建。然而我注意到在对本书的诸多评论中最常被引用的是结尾的第十章中对于普通民众为何投身于叫魂事件的分析——通过指控叫魂犯,指控者可以获得某种权力的幻觉:

“一旦官府认真发起对妖术的清剿,普通人就有了很好的机会来清算宿怨或谋取私利。这是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每个人——无论恶棍或良善——都可以取而用之。在这个权力对普通民众来说向来稀缺的社会里,以‘叫魂’罪名来恶意中伤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种突然可得的权力。对任何受到横暴的族人或贪婪的债主逼迫的人来说,这一权力为他们提供了某种解脱;对害怕受到迫害的人,它提供了一块盾牌;对想得到好处的人,它提供了奖赏;对妒嫉者,它是一种补偿;对恶棍,它是一种力量;对虐待狂,它则是一种乐趣。

“我们在这里所瞥见的,是否是一个已被人口过度增长、人均资源比例恶化、社会道德堕落所困扰的社会所遭遇到的一种道德报应?在这样一个倍受困扰的社会里,人们会对自己能够通过工作或学习来改善自身的境遇产生了怀疑。这种情况由于腐败而不负责任的司法制度而变得更加无法容忍,没有一个平民百姓会指望从这一制度中得到公平的补偿。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妖术既是一种权力的幻觉,又是对每个人的一种潜在的权力补偿。……人们可以通过指控某人为叫魂者、或以提出这种指控相威胁而得到这一权力。施行妖术和提出妖术指控所折射反映出来的是人们的无权无势状态。对一些无权无势的普通民众来说,弘历的清剿给他们带来了慷慨的机会。”

二、 1966

“我们不能预见未来。然而,构成未来的种种条件就存在于我们周围。”

孔飞力教授在全书的结尾,为中国的士大夫精神奏起某种挽歌:

“但在某些极不寻常的情况下,处于最高层的官员们显然仍可能运用某些为任何政府都必须遵守的最高准则来限制君主的专制权力。要做到这一点,他们就不能把自己仅仅看作是为某一特殊政权服务的臣仆。这样的自信,只会存在于那些相信自己是文化传统当仁不让的继承者的人们身上。在中国帝制后期的政治生活中,即使在最高的行政层次,具有这种胆识的人士已属凤毛麟角。一个半世纪后,当帝制垮台而滋养这种精英自信的社会和文化制度也随之崩溃以后,这样的胆识也就变得更为稀缺了。

“没有人会哀悼旧中国的官僚制度。即使按照当时的标准,它所造成的社会伤害也已超出了仅仅压碎几个无依无助的游民踝骨的程度。但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它的特性却可以阻挡任何一种狂热。没有这样一个应急的锚碇,中国就会在风暴中急剧偏航。在缺乏一种可行的替代制度的情况下,统治者就可以利用操纵民众的恐惧,将之转变为可怕的力量。生活于我们时代的那些异见人士和因社会背景或怪异信仰而易受指控的替罪羊,便会成为这种力量的攻击目标。

“没有什么能够伫立其间,以阻挡这种疯狂。”

我相信全书以这样的方式结尾,其矛头直指1966年的“全民狂欢”。然而200年后的浩劫较之前身仅仅区别于中国失去了士大夫精神这个锚碇?

200年后的最高领袖拥有帝国皇帝无法想象的能力。和后来者相比,乾隆就像被囚禁在官僚系统的罗网中——任何皇帝的圣意都需要通过官僚系统转达到民间,而民间信息的收集汇总也为官僚系统所控制。这种缓冲使官僚机构有机会将事态导向自身集团希望的方向。纵然乾隆拥有秘密的信息来源,但这与200年后被科技武装的宣传机构无法相提并论。

宣传的力量使最高领袖的旨意可以在一夜之间抵达民间每个角落,而且旨意必然原封不动,丝毫不为官僚机构所过滤或者歪曲。最极端的情况下,在官僚集团了解领袖意图之前,旨意已经抵达民间。这彻底打破了孔飞力教授所论述的“官僚君主制”中游戏双方的力量对比。

于是乌合之众发现领袖亲自“丢弃在街头的武器”,官僚系统不能进行有效的阻拦。同时,同样是乾隆无法想象的场面,百万狂热的民众可以在几天时间内涌向皇宫,聚集到领袖面前。面对这样的觐见,谁又能不陶醉于自身的力量?正向反馈的机制中官僚系统被挤压地无处容身。无论是否存在古老中国的士大夫精神,所有逆潮流而动的人都将被粉身碎骨。

当乌合之众的躁动和领袖的狂热引燃吞没一切的火焰时,那一点点人性的光辉如此黯淡。

三、 2011

“任何人——无论贵贱——都可以指称别人为叫魂犯。其实,把僧人和乞丐当作替罪羊是朝廷和民间的某种共谋。”

优秀的历史书写既是对过去的解读,又是对未来的精妙预言。

RT @色色猴奔走相告:丢失的陕西孩子找到了!前方的志愿者传来好消息!经过网友@今年2011 在珠海随手拍的一张照片,@到 @随手拍照解救乞讨儿童,经过转发,引起了孩子母亲@佳县明明 的注意,确认就是他的孩子。昨晚上21点,志愿者@GJ的微博 会同当地志愿者,星夜赶到珠海,今11点左右,孩子找到了。现等孩子母亲 (2011年2月7日)
RT @GJ的微博经过珠海市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DNA检验:2月7日晚一网民在珠海市景山公园门前所拍摄一男童乞讨照片中的男童,与该照片中其身后成年男子之间具有父子遗传关系;目前,该男童母亲亦已找到,两者是否具有母子遗传关系,仍在进一步检验中。(2011年2月8日)

当所有最高意志都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叫魂这个幽灵却从未离开这片土地。当民众不再对宣传机构保有任何信任,互联网却又赋予了一般人前所未见的机会。微博模拟了“口口相传”的渠道,但降低了信息传递的成本,加快了信息传播的速度。于是不需要完整的证据、细致的调查,当一些精致的似是而非以及煽动的叙述进入传播渠道后,民众便又会开始新一轮对“叫魂”的清缴。

这里有着同样的随取随用的武器,并且更先进地贴上“道德”、“正义”、“公民行动”的标签。于是狂热分子可以肆无忌惮地开火,而后又不必背负任何良心上的谴责,甚至还能获得惩恶扬善的快感——这也是如今这个社会中稀缺。有意无意间,这些武器像200多年前一样,依然以保护孩子的名义指向这个社会最边缘的群体。

RT @mozhixu我儿子跟你儿子长得像,加上我是穷人,所以你们就可以要求我们一家三口做DNA测试,而不需要任何法定程序,这样的国家不可能是自由和法治的国家,赞同这么做的人也不会是权利的拥护者

孔飞力教授在某种程度上阐明了中国社会几百年来不变的本质。

“‘受困扰社会’的特殊政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在帝制后期的中国,绝大多数人没有接近政治权利的机会,也就不能以此通过各自的利益相较去竞争社会资源。对普通臣民来说,仅仅是组成团体去追求特殊的社会利益便构成了政治上的风险。……对大多数人来说,权力通常只是存在于幻觉之中;或者,当国家清剿异己时,他们便会抓住这偶尔出现的机会攫取这种自由飘浮的社会权力。只有非常的境况才会给无权无势者带来突然的机会,使他们得以改善自己的状况或打击自己的敌人。即使今天,让普通民众享有权力仍是一个还未实现的许诺。毫不奇怪,冤冤相报(这是‘受困扰社会’中最为普遍的社会进攻方式)仍然是中国社会生活的一个显著特点。”

我们就置身于这样一个受困扰的社会中——愤怒而无权的人聚集在一起。今天,新的传播媒介又太容易煽动“叫魂恐慌”。

一夜之间我们可能不是成为“指控者”,就是沦为“剪辫犯”。

也许没有人能逃脱这一宿命。

阅读与书写

上个月末豆瓣上线了名曰“读书笔记”的新功能,刚巧自己每个月也有写所谓的“读书笔记”。然而几番试用下,发现两者虽同名,却全然不同。为此,我尝试思考阅读时我究竟写了哪些?便有此文。

近一年来我每个月会读5-10本书,读罢所写的东西包括:一是每月末的“读书笔记”,这份笔记列出书目并逐一简短评述;二是有想法时,我也会写一些长的评论,并同步到自己的豆瓣上。

虽是日常写就,但对这“笔记”和“评论”的区别,之前我心中也未必了然。起初我曾以长度区分,毕竟评论较笔记为长,但这显然只得其形。后来我一度认为差异在于写作时的态度——笔记是每月向自己交差,不免忙时熬粥闲时焖饭;反观评论,一旦立意,便要稳扎马步架势十足。这一区分方法用作书写时的指导十分清晰,但作为定义却有因果倒置之嫌。因为我最终以为,笔记之潦草因其为自观之物;而评论严谨则是时时在意他人目光之结果。套用最近读到的一组传播学概念:笔记多为“自我中心性”,而评论则是“社交性”。

称评论为社交性,因为其目的在于向读者传递观点,意图获得认同或者被反驳后的完善。若为抒情,旦求文辞优美;若为议论,旦求逻辑严密。评论写作,时时有一假想的读者在旁,丝毫马虎不得,故而费时费力,但成文也因此紧致。成文之后,有人击节叫好固然欣喜,如有人能指出文中谬误,那更是一大幸事,但若了无声息,那便悲哀了。

反观笔记,多是记录自己的三言二语、片段想法。书写出来,一是备忘,二在想法变身文字,本身就是一种梳理。这梳理未必一蹴而就,笔记也是常写常新。以我个人为例,月末笔记之外,我每读完一本书,也会在豆瓣收藏时即时写上一两句。待到月末,再依着当时这百十来字,加之翻阅回忆,重新写上几百字的一段。有时写到中途,我会发现新的评论立意,进而激发新的评论构思,但这绝不是经常之事。笔记写罢,多半就弃置一旁。未来读到相关书籍时,则可能依迹寻回,于是未来的笔记便在这笔记上再度翻新。这每一度翻新,思路便更成型,离评论就又近了些许。至于这笔记有无人观看,是否为人认同,大抵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虽然若有讨论也不排斥。此所谓的自我中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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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之读书笔记,依旧附着在社区讨论、推荐、广播等诸多媒介管道上,未必符合我私人笔记之本意。此两“笔记”不合之一。但这一不合却不至说两笔记“全然不同”。君不见很多人以豆瓣评论功能行私人笔记之实。因此心态放正,这书写到底是于人或于己,也全在自己一念之间。我说豆瓣笔记全然不同还另有其因。豆瓣的每条笔记之上必须标一页码,此处其文案中有所解说,“如果你是对一大段内容做的总结笔记,可以填该内容最后一页的页码”。但在我看来这很难自圆其说。若笔记写于读完整本书后,莫非页码之处该记录全书最后一页?所以这第二处不合更为要紧。

事实上与页码相连的记录另有其名——“批注”。批注与笔记、评论的区别,一是形式上批注附着在书页内,无论记录还是查阅都必须与书页内容紧密联系。比如金圣叹夹批“那雪正下得紧”为“写雪妙极”,这一记录离开书页内容就毫无意义了。评论与笔记绝无此限制。第二点,批注在时序上是在阅读同时进行的记录。而评论笔记则是在阅读完毕后根据记忆辅以查阅写就的。这第二点使我以为批注对阅读有害。因为阅读和书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过程。一方面,阅读对环境的要求更低,只要随身一只手、一本书,即使是拥挤的地铁、吵闹的街头都可以进行阅读。相反书写则需要笔、纸、两只手以及一个稳定的平面。而批注要求书写同时进行,这提高了阅读的门槛,降低了阅读的舒适程度。另一方面,批注的书写是对阅读的打断——把伴随阅读的零星想法变成文字并非易事。经常性的批注会进一步降低阅读快感。所以我个人在粗读书籍或者读一遍即弃的书时几乎不做批注,而需要精读的书,在第一遍时最多也只是简单地勾画,(正襟危坐地)重读时才有可能做详细的批注(笔记?)整理。

当然说豆瓣笔记是批注也未必一击即中。一来我以为批注是页内记录,但豆瓣笔记和书页分离。虽然其提供页码和引文功能来定位记录,但无论如何在第二遍阅读时,用户不能方便地查看既有记录——除非一边翻书一边不断查看豆瓣上是否存在相关记录,很难想象有人如此阅读。二来我说批注是书写共时的活动,门槛本就不低,但豆瓣笔记进一步抬高门槛。事实上我也很难想象有人一边翻书一边在竖直的屏幕上“批注”——这一点豆瓣笔记与Kindle、iPad上各种 阅读程序的批注功能是有区别,后者虽然不能减少书写对阅读打断,但至少降低了书写对环境的要求。最后我以为批注是私人的——名家批注另当别论,否则一页文本千百批注,这岂不是又一出白首太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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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豆瓣笔记究竟适合何种记录?以我看到目前真正和页码关联的记录更接近于某种“摘抄”——或曰名言警句分享。这一类型的记录从书中抄录某种妙语,所以与页码相关,但又无个人印记,所以不需查阅。而摘抄虽为页内记录,但只需折角或者指甲划痕即可完成,其后再誊写与豆瓣笔记之上,成本不高。最后这类摘抄有一定的分享性质,可以利用豆瓣的媒介。于是有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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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敲碎打,无斟无酌。所以如果你坚持看到这,那我再补一句。

阅读绝对私人。假如你觉得我完全在胡说八道,这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